沈月疏向大家微笑欠身,正欲往屏風方向走去。
忽然,“咳……”兩聲極力壓抑卻仍清晰可聞的女子輕咳從精致的紫檀木屏風后傳來。
席間談笑聲霎時一滯。
卓鶴卿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舉杯的手稍頓,正欲開口將話題引開。
“叮——!鐺——!”
又是兩三聲清越弦音突兀響起,似是有人無意劃過琴弦,余音在安靜的廳堂中震顫,帶著一絲驚慌的意味,聽得人耳根發緊。
這下,所有目光都帶著探究與玩味,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座屏風。
緊接著,一聲極輕的抽息壓不住漏了出來。窸窣聲起,一道纖影貼著屏風邊緣寸寸挪出。
雜音消盡,人影俱逝。
屏風后只余一片死寂。
卓鶴卿俊朗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若只是方才那幾聲輕咳倒也罷了,現在又平添了幾聲突兀的琴音和女子的抽息聲、衣袂窸窣聲,實在有失主家體面。
更要命的是,自己知道那女子是誰,還不好發作,只得強自按捺。
沈月疏靜靜凝望著他,眸色幽深。
片刻,她悄然斂袖——外人面前,他們終究榮辱與共,這圍,不得不解。
只見她含笑轉身,面向滿堂賓客盈盈一禮,聲線溫軟卻字字清晰:“諸位大人見笑了。定是雪檸那丫頭——她前日才剛進府,我今早吩咐她趁天晴,將屏風后的古琴請出來仔細清掃養護。想是她年紀小不懂事,不知今日花廳宴客,手腳忙亂間不慎觸碰了琴弦,擾了各位雅興,是我治下不嚴了。”
沈月疏一番話說得流暢自然,不著痕跡地將屏風后的“神秘女眷”轉為“毛手毛腳的丫鬟”,席間那點曖昧尷尬的猜測頓時消散無形。
卓鶴卿何等敏銳,立時領會了她的用意。
他順勢沉下臉,端起幾分家主的威儀,語氣中透出恰到好處的不悅:“這般失儀,實在不成體統!月疏,你治家不嚴,該罰?!?/p>
該罰?沈月疏心底冷笑,面上卻依舊春風和煦。她暗忖:我好心替你解圍,你倒戲精上身,開始加碼?
也罷,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卓鶴卿給自己這么多銀子,她自然不能拆臺,還得把戲搭得穩穩當當,陪他將這出伉儷情深的戲碼唱到底。
“卓君莫動氣?!?/p>
沈月疏笑意盈盈地接過話頭,“說來這古琴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音色清越,珍稀難得。今日既被那丫頭無意撥響,未嘗不是一段緣分。不如便罰妾身獻丑一曲,既是以此琴向諸位大人賠罪,也算為宴席助興,不知卓君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便彈一曲《高山流水》罷?!?/p>
卓鶴卿含笑舉杯,聲朗氣清,“高山流水遇知音,恰似我大理寺上下同心、金石可斷之誼!”
他本是隨口一提“當罰”,怎料沈月疏非但接住了話,更順勢鋪出臺階,將他方才失掉的面子里子翻倍掙回。
此刻卓鶴卿胸中郁氣盡散,眼底笑意真切了幾分。
眾人聞言,紛紛舉杯附和,“卓大人好福氣,與夫人琴瑟和鳴,羨煞我等。”
沈月疏面上溫婉應了聲“是”,心中卻早已翻起白眼。
呸!《高山流水》?上回是誰說被琴聲擾得頭痛欲裂的?若不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她才懶得陪他演這出虛情假意的戲碼。
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大理寺少卿,究竟哪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沈月疏心里這般想著,面上卻是儀態萬方地轉入屏風后。
片刻,屏風后傳來幾聲輕微的調試琴音,隨即,一曲清越婉轉的《高山流水》便流淌而出。
沈月疏的琴技雖比不得宮中樂師、但指法嫻熟,意境悠遠。
席間眾人皆被琴音吸引,凝神靜聽,早已將方才那幾聲咳嗽和弦響拋諸腦后。
一曲終了,眾人陶醉拊掌,滿堂喝彩。
沈月疏從容自屏風后走出,含笑接受眾人的贊譽,福身離場。
宴席重又熱鬧起來。
卓鶴卿原本緊繃的肩背悄然一松,指尖摩挲著杯沿,眼底壓不住地漾開幾分得意。
推杯換盞間,寧修年白皙的面皮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朝著主位的卓鶴卿微微欠身,聲音略帶沙?。骸白看笕?,實在失禮。許是飲得急了些,修年頭沉得很,容修年暫離片刻,去廊下吹吹風,醒醒酒便回?!?/p>
卓鶴卿持杯的手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探究,面上卻依舊是溫煦的笑意:“寧議事若覺不適,盡可自便。若是實在難受,不妨讓下人領你去廂房稍作歇息?!?/p>
“多謝大人體恤,不必勞煩,透透氣便好?!?/p>
寧修年起身,舉止依舊得體,只是離席的腳步比平日稍快了兩分。
寧修年步入庭院,微風吹過,他頓覺清醒不少,但那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卻絕非酒意所能解釋。
他沿著回廊漫無目的地走著,腦中盡是沈月疏清麗溫婉的面容,只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寧郎是路人。
她那日為何會乘程國公府的車輦,現在怎會又成為卓少卿的夫人?
就在這時,前方廊柱的陰影處,一抹月白色的裙裾正隨著步態輕輕搖曳。
是她!
此刻,沈月疏所有的注意力與溫柔,都凝聚在掌心牽著的小人兒身上,目光里滿是繾綣。
寧修年腳步陡然一僵,呼吸瞬間凝滯。胸腔里的那顆心,如脫韁野馬般狂跳起來,似要沖破喉嚨的束縛。
幾乎是在本能驅使下,他抬腳就想往前跨出一步,去問問她,是否還記得自己。
或者,只是打個招呼說聲感謝也好。
可最終,他的腳步硬生生剎住了。
那一步,到底沒能邁出去。
一個大理寺評事怎敢與大理寺少卿的夫人私下交談?這于禮數不合,于律法相悖!
自己但凡有一絲一毫逾越規矩的舉動,都可能為她、也為自己招來無端的麻煩與猜忌。
最終,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什么也沒做。
他只是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便沿著來時的路,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腳步比來時更輕卻又更沉。
待他走遠,一抹隱藏在假山石后的身影才微微一動,那人靜立片刻,仿佛確認了什么,而后悄無聲息地轉身,沿著相反的方向緩步離去,沒有留下半點聲息。
只有廊下那穿堂而過的風,悄然目睹了方才的一切——那欲言又止的凝視,那克制隱忍的轉身,以及這最終無人察覺的悄然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