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半斜,市聲鼎沸。
車輦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南關街背后的一條僻靜巷口。
沈月疏緩步下車,跟在從沙身后,朝巷中走去。
她今日此行,是為了尋一位曾在南關街石橋下賣糖水的周娘子。
未出閣時,沈月疏最喜歡周娘子的糖水攤。
她的糖水澄澈透亮,或是嫣紅如瑪瑙,或是瑩白似凝脂,味道更是甘沁非凡,甜得正、香得醇。
沈月疏決定把大福茶樓改成糖水鋪子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請周娘子過來。
可前幾日,她幾次找到石橋下,卻左右都尋不到她。
從沙昨日才打聽到周娘子的住處,今日,幾個人便來了。
幾個人越走越是偏僻,最后在一處低矮的瓦房前停下。
門虛掩著,沈月疏輕輕推開,一股混雜著草藥味的貧寒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四壁空空,唯有一桌四凳靠墻放著,墻角堆著兩個豁了口的陶甕。
一張木板床占去半間屋子,床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四肢正劇烈地抽搐。
周娘子俯身跪坐在床前,裹了布條的手指塞到男孩的牙關之間,防止他咬傷舌頭,汗如雨下。
一盞茶的工夫,孩子的抽搐終于漸漸平息,面色青白,沉沉睡前。
周娘子長舒一口氣跪坐在地上,才發現屋里來了幾個衣著華麗的人,面色詫異。
沈月疏說明來意,周娘子眼中先是閃過一抹希冀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苦澀地搖頭:“多謝夫人厚愛,只是……只是小兒病重,我實在走不開……”
沈月疏惻然,細問之下,才知這孩子患的是羊癲瘋,原本一直用藥穩著,倒也無甚大礙。
可一月前家中突遭變故,周娘子實在捉襟見肘,只得暗自將藥量減了又減。
豈料這些日子孩子的病情驟然加重,一日之內竟會發作數次,尋常郎中皆已束手,紛紛搖頭嘆息,只說已是病入膏肓,若能有幸請得宮中的陳御醫瞧上一眼,或許尚存一線生機。
然而周娘子一介貧寒婦人,莫說是延請御醫,便是那陳府的門檻,也絕非她所能企及。
沈月疏雖心生憐憫,卻也不認得那位陳御醫,無奈之下,只得留下五兩銀子略作接濟,而后告辭離去。
出了周娘子的家門,從沙悄聲提醒:“夫人,大人其實是認得陳御醫的。陳夫人也通醫理,兩位常來卓府為老夫人診病?!?/p>
沈月疏低低應了一聲,并未多言。
她心中再清楚不過——莫說只是萍水相逢的周娘子,便是自己病了,卓鶴卿也未必肯輕易去請陳御醫。
她更不敢擅自借他的名號行事,若被他知曉,只怕又要徒增不快。
可回頭望了望那扇破舊的木門,想起周娘子絕望中仍抱著一絲希望的眼神,她終究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一籌莫展之際,沈月疏忽然心念微動——她還可以借用沈家姑娘的身份去試一試。
自然,她自己的二姑娘身份是斷不能用了,倒不如干脆假借沈月明的名號。
上回沈月明將她害得幾乎丟了性命,如今借她身份一用,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更何況此行本是為善,若能成事,也算是替沈月明積些陰德,省得她壞事做盡,死后入了地府無人收留,落得個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
車輦緩緩停在了陳御醫府門前。
沈月疏定了定神,仔細理好衣裙,從容步下車來。
沈月疏方才在車輦上特意讓青桔將她的高聳盤髻改成垂鬟分肖髻,又卸下步搖只插一支素雅玉簪,最后將妝容稍作修改。
現在,端莊華貴的卓家夫人已變成了清雅明媚的沈家姑娘。
青桔屈指叩響獸面銅環,門房應聲開門。
沈月疏走上前,聲音清亮柔脆,“勞煩通傳陳夫人,國子祭酒沈莫尊家的三姑娘有急事叨擾,懇請賜見。”
仆役躬身候在湘竹簾外,將“沈三姑娘”前來求見的事低聲回稟。
陳夫人正拈著一枚銀針,細細試香,聞言手腕微微一滯——她與這位沈家三姑娘素無往來,夫君同她父親也不過是泛泛之交,何以竟突然登門?
然而她轉念一想,醫家仁心為本,對方既親自前來,想必是遇到了什么棘手難解的急癥。
如此一想,便吩咐仆役先將人請至花廳看茶等候。
陳夫人款步踏入花廳,目光掃過沈月疏,心頭先是掠過一絲熟稔,隨即卻生出幾分疑惑——這哪是沈家三姑娘,分明是嫁給卓少卿的沈家二姑娘。
去年元宵燈會,自己陪母親為二弟相看適婚女子,只一眼,便留意到了這位沈家二姑娘。
琉璃燈火流轉,光暈輕撫過她鴉羽般的鬢角,映得肌膚愈發如新雪初凝。眉似遠山含黛,眸若秋水沉靜,唇不點而自生朱色。
她微微頷首觀燈時,姿態端莊如蓮,靜立不語間,已是世家女子獨有的溫婉從容。
母親那日卻輕輕搖頭,道:“那女子是樂陽小有名氣的沈家二姑娘,這姑娘瞧著是好,可你看她站在那里的樣子,脊背挺得筆直,眼神里帶著光,不是個甘愿藏在人后的。咱們家雖在太醫署有些體面,終究比不得真正的世家大族。這等心氣高的姑娘,莫說我們未必娶得到,便是娶進來,你二弟鎮不住,反倒要伏低做小伺候她。”
母親既如此說,陳夫人便也只好收了心思,未再深言。
陳夫人再聽聞她消息時,她已成了卓少卿的夫人。
卓少卿與陳御醫本是莫逆之交,因母命難違,與沈月疏陰差陽錯結為連理。
可這段姻緣自開始便纏繞著舊日心結,卓鶴卿深陷其中,既難割舍,又怨念未消,終至郁結難舒,患了心疾,時常來尋陳御醫飲酒傾談、聊以紓懷。
患者于醫者面前,袒露心緒如剖寒冰,無所遮掩。
這世間,恐怕再沒有誰比陳御醫夫婦更清楚卓鶴卿與沈月疏之間的種種糾葛。
陳夫人冷眼瞧著,不過兩月光景,卓鶴卿已從大婚時的厭棄疏離、視若仇敵,變作如今這般愛恨交織、進退兩難。
這般轉變,固然有夫君從旁開解之功,可沈月疏那份隱忍通透、從容自持的修為,只怕也功不可沒。
母親說得對,這沈月疏便是娶進門,自己的二弟也鎮不住。
陳夫人斂衽笑迎,心里卻是一陣天馬行空地思忖。
主客揖讓、叨擾幸會間,沈月疏已將此番來意講得一清二楚。
醫者仁心,終究占了上風。
既為救人,亦因對這個令卓鶴卿深陷心疾、如困愁城的新夫人生出幾分好奇,陳夫人當下決意與沈月疏同去一看。
那周娘子幼子的病雖來勢洶洶、狀如邪祟,卻并非無藥可醫。
陳夫人細察其脈象癥候,開出藥方,又施以針灸,一番診治之后,病癥已見緩和。
她再三叮囑周娘子如何調護,見對方一一應下,這才與沈月疏一同辭出。
車簾低垂,車輦內錦緞軟墊鋪得厚實。
沈月疏指尖攥著帕角,沉默片刻后終是抬眸看向陳夫人,眼中滿是歉意:“實不相瞞,我并非沈家三姑娘沈月明,而是沈家二姑娘沈月疏,大理寺少卿卓鶴卿是我夫君,因不愿打著卓君的名號引人矚目,便暫借了妹妹的身份求見,還望夫人海涵。”
“卓夫人倒是坦誠,現在你不怕被說打著卓少卿的旗號,不擔心惹得卓少卿生氣了?”
陳夫人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坦誠的女子,原本微微蹙起的眉頭,在聽到這番話后緩緩松開,目光溫和。
她這一路都在觀察沈月疏的言行舉止,清楚沈月疏絕非那種欺世盜名、寡廉鮮恥之人。
再說,她這謊也是為了救助貧弱,便是佛祖見了怕也要閉眼夸句:“善哉,這謊話鍍著金邊呢?!?/p>
自己又豈會真得與她計較。
“怕是怕的?!?/p>
沈月疏語氣誠懇,“只是您是為治病而來,我卻以假身份相擾,既是對您醫者仁心的不尊,也是對自己所求之事的輕慢。思忖再三,還是覺得不應騙您!”
“若是您能幫我瞞著卓君,權當是月疏個人與您相見求您問診,那自然是極好的。”
沈月疏微微前傾身子,眼中滿是托付的鄭重。
她不知道自己所求是否過分了些,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總要試試才死心。
“我今日出來既不為你是卓家夫人,也不因你是沈家姑娘,只為你今日所托之事是為良善。卓少卿那兒,我自不會多言?!?/p>
陳夫人眸光溫暖,她心知沈月疏與卓鶴卿如今關系微妙,自然也明白她絕不愿借卓鶴卿之名開口求人。
說到底,這兩人皆不過是昔日舊事中的受害者,她又何忍再往那未愈的傷口上撒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