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成衣房里,彌漫著新布和漿洗的味道,卻半點也暖不透蘇微婉的心頭。
柳氏讓人抬來的兩個樟木箱子就放在墻角,打開的箱蓋里,堆著十幾套簇新的衣裙,顏色多是淡粉、淺藍這類溫順的色調,料子卻是最普通的細棉布,針腳也略顯粗糙——比起蘇明珠日常穿的云錦、蜀錦,簡直是云泥之別。
“這些都是給你準備的入宮衣物,”柳氏坐在窗邊的梨花木凳上,手里捏著串蜜蠟佛珠,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眼箱子,“雖說你是庶女,可代表的是相府臉面,總不能穿得太寒酸。不過你也知道,府里近來用度緊張,這些料子你先湊合用,等你入宮后得了份例,再自己添些好的。”
蘇微婉走上前,指尖輕輕碰了碰一件淺粉色的襦裙,布料硬挺,邊緣還帶著未剪干凈的線頭。她心里清楚,柳氏哪里是“用度緊張”,分明是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錢,這些衣物,恐怕連府里二等丫鬟的衣裳都比不上。
可她沒說什么,只是垂下眼睫:“多謝母親費心,這些衣物已經(jīng)很好了。”
“算你識相。”柳氏滿意地點點頭,剛要再說什么,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伴隨著蘇明珠嬌俏的嗓音:“母親,我聽說您給妹妹準備了入宮的衣裳,我來看看!”
蘇明珠提著裙擺走進來,身上穿著一件石榴紅的云錦褙子,領口袖口都繡著纏枝蓮紋,頭上那支赤金嵌紅寶石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流光溢彩,襯得她原本就姣好的容貌更多了幾分張揚。
她徑直走到箱子前,彎腰掃了眼里面的衣物,嘴角立刻撇了下來,語氣里滿是嫌棄:“母親,您就給妹妹準備這些啊?這料子摸起來硬邦邦的,針腳也歪歪扭扭,要是穿去宮里,豈不是要被其他秀女笑話?說咱們相府連件好衣裳都拿不出來。”
柳氏連忙拉過蘇明珠,柔聲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微婉是去參加選秀,又不是去比富的,穿得得體就行。再說了,她一個庶女,哪用得上你穿的那些好料子?”
“可也不能這么寒酸啊!”蘇明珠故意提高了聲音,眼睛卻瞟著蘇微婉,“妹妹,你也別介意,母親也是為了你好。宮里規(guī)矩多,穿得太招搖反而不好,像你這樣穿得樸素些,說不定還能討太后喜歡呢。”
這話明著是安慰,實則是在嘲諷蘇微婉出身低微,只配穿粗布衣裳。蘇微婉握著衣角的手緊了緊,面上卻依舊平靜:“姐姐說得是,妹妹明白母親和姐姐的苦心。”
“明白就好。”蘇明珠得意地笑了笑,轉身從自己的丫鬟手里接過一個描金漆盒,打開后,里面是一支銀鍍金的發(fā)釵,釵頭是一朵小小的珍珠花,雖然不算頂級貴重,卻比箱子里的衣物精致多了。
“妹妹,看你頭上也沒什么像樣的首飾,這支釵你拿著吧。”蘇明珠把釵子遞到蘇微婉面前,眼神里卻藏著算計,“這是我前幾日逛街時買的,本來想自己戴,可想想你要入宮,身邊總要有件能拿出手的東西,就送給你了。”
蘇微婉看著那支珍珠釵,心里清楚蘇明珠沒這么好心。果然,她剛要伸手去接,蘇明珠忽然“哎呀”一聲,手一松,釵子“啪”地掉在地上,珍珠花摔掉了一顆,滾到了墻角。
“真是不好意思,妹妹,我手滑了。”蘇明珠臉上滿是“歉意”,眼底卻閃過一絲幸災樂禍,“這釵子怕是戴不了了,真是可惜了。”
柳氏在一旁看著,只是淡淡道:“沒事,一支釵而已,不值什么錢。微婉,你也別往心里去,明珠不是故意的。”
蘇微婉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釵子,看著那顆滾落的珍珠,心里冷笑。蘇明珠哪里是手滑,分明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讓自己帶任何像樣的首飾入宮,怕自己搶了她的風頭,哪怕她根本不用入宮。
可她還是站起身,把釵子遞給蘇明珠,語氣平靜:“多謝姐姐好意,這釵子既然壞了,就不麻煩姐姐再送了。妹妹入宮后,也用不上這些首飾,母親準備的衣物已經(jīng)足夠了。”
蘇明珠沒想到蘇微婉會這么說,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惱羞成怒:“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還嫌我送的釵子不好?”
“姐姐誤會了,”蘇微婉垂下眼簾,“妹妹只是覺得,入宮后當以規(guī)矩為重,首飾多了反而不妥。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領了。”
柳氏見兩人氣氛不對,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別爭了。微婉,你去試試那件淺粉色的襦裙,看看合不合身,不合身也好讓裁縫改。”
蘇微婉應了聲“是”,拿著襦裙走進里間的屏風后。褪去身上半舊的月白襦裙,換上新的淺粉衣裙,布料貼在身上,硬挺得有些扎人,領口也有些緊,顯然是裁縫沒量好尺寸就做了。
她走出屏風,柳氏和蘇明珠打量了她一眼,柳氏點了點頭:“還行,就是領口緊了些,讓裁縫改改就好。”
蘇明珠卻嗤笑一聲:“妹妹,不是我說你,你這身材也太單薄了,穿這淺粉色都撐不起來,看著跟個病秧子似的。宮里的皇上年輕力壯,哪會喜歡這樣的?我看你入宮后,怕是連個低階的答應都混不上。”
這話像是一根針,狠狠扎在蘇微婉心上。她知道蘇明珠是故意羞辱她,可她不能發(fā)作——在相府,她沒有發(fā)作的資格。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門外忽然傳來管家的聲音:“夫人,宰相大人回來了,說有要事找您商量。”
柳氏眼睛一亮,連忙站起身:“知道了,我這就去。明珠,你也跟我來,正好讓你父親看看你新做的衣裳。”
蘇明珠應了聲,臨走前還不忘瞪了蘇微婉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你等著瞧”。
成衣房里只剩下蘇微婉一人,她看著鏡子里穿著粗布衣裙的自己,臉色蒼白,身形單薄,確實像蘇明珠說的那樣,毫不起眼。可她的眼神卻很亮,帶著一絲倔強和堅定。
蘇明珠以為她入宮是去受苦,是去做墊腳石,可她自己清楚,入宮是她唯一的出路——不僅是為了逃離相府的苛待,更是為了查清生母的死因,找到那個叫“梅香”的人。
她脫下淺粉襦裙,換回自己的月白舊衣,剛要把襦裙放回箱子,指尖忽然觸到一個硬物——在箱子的夾層里,似乎藏著什么東西。
她心里一動,小心翼翼地拆開夾層的縫線,里面掉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一看,是一張藥方,上面寫著幾味藥材,都是些安神助眠的藥,可最后一味藥,卻被人用墨點住了,看不清是什么。
蘇微婉皺了皺眉,這藥方是誰藏在這里的?是柳氏的人不小心放的,還是有人故意留給她的?她把藥方折好,藏進自己的袖口——不管是誰放的,這藥方或許將來能用得上。
走出成衣房,蘇微婉沿著抄手游廊往疏影院走,路過牡丹園時,正好聽到柳氏和蘇鴻遠的對話,還有蘇明珠的嬌嗔。
“老爺,您說微婉入宮后,真的能幫到咱們相府嗎?”柳氏的聲音帶著擔憂,“她畢竟是個庶女,在宮里沒人脈,要是受了欺負怎么辦?”
蘇鴻遠的聲音很沉穩(wěn):“你放心,我已經(jīng)跟宮里的李公公打過招呼了,他會照看微婉的。只要微婉能在宮里站穩(wěn)腳跟,哪怕只是個低階嬪妃,也能幫咱們打探消息。太后現(xiàn)在把持朝政,咱們相府夾在中間,要是不找個靠山,遲早會出事。”
“那明珠呢?”柳氏又問,“您真的不考慮讓明珠入宮?明珠是嫡女,要是能得到皇上的喜歡,咱們相府就能更穩(wěn)固了。”
“你糊涂!”蘇鴻遠的聲音沉了下來,“宮里是什么地方?太后視所有年輕嬪妃為眼中釘,明珠性子驕縱,入宮后說不定哪天就惹禍上身,到時候不僅救不了她,還會連累相府。微婉不一樣,她性子沉穩(wěn),能忍,讓她入宮,最穩(wěn)妥。”
蘇明珠的聲音帶著委屈:“父親,我才不要入宮呢!宮里跟個籠子似的,一點都不好玩。還是讓妹妹去好了,妹妹那么能忍,肯定能在宮里待下去。”
蘇微婉站在廊柱后,聽著這些話,心里一片冰涼。原來,柳氏和蘇鴻遠讓她入宮,根本不是為了她好,而是把她當成了相府的棋子,當成了打探消息的工具。他們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在乎相府的利益。
而那個“李公公”,又是誰?他為什么會幫相府?會不會跟生母的死有關?
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腦海里盤旋,她不敢再多聽,連忙轉身離開,快步走回疏影院。
“姑娘,您可算回來了!”青禾早就等在院門口,見她回來,連忙迎上去,“剛才成衣房的丫鬟來說,夫人讓您明天就開始學宮里的規(guī)矩,還要去京郊的別院集訓,說是再過半個月就要入宮選秀了。”
“這么快?”蘇微婉愣了一下,她以為還有些時間準備,沒想到柳氏這么急著把她送走。
“是啊,”青禾撅著嘴,滿臉不滿,“我看夫人就是怕您在府里待久了,會反悔。對了姑娘,剛才我去廚房拿吃的,聽說張媽被夫人派人送走了,說是送回鄉(xiāng)下老家了,還說以后不準張媽再回相府。”
蘇微婉心里一沉:“送走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剛才,”青禾道,“我聽廚房的王嬤嬤說,張媽早上還去廚房要過吃的,下午就被兩個家丁送走了,走的時候還哭著喊您的名字,好像有話要跟您說,可被家丁攔住了。”
張媽一定是知道什么,柳氏怕她跟自己說更多關于生母的事,所以才急著把她送走!蘇微婉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柳氏越是這樣,她就越確定,生母的死絕對有問題,而那個“梅香”,一定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青禾,”蘇微婉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你幫我把母親留下的那本醫(yī)書找出來,還有,把我那幾件舊衣裳都整理好,明天開始學規(guī)矩,我怕沒時間準備了。”
“姑娘,您還真要學規(guī)矩啊?”青禾不解地看著她,“夫人根本就沒真心對您,您入宮后肯定會受委屈的,要不咱們想想辦法,別去了?”
“沒辦法了,”蘇微婉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答應了母親,而且……我必須入宮。青禾,你相信我,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我會在宮里好好活下去,還會查清姨娘的死因。”
青禾看著蘇微婉堅定的眼神,雖然還是擔心,卻還是點了點頭:“好,姑娘,我相信您。我這就去給您找醫(yī)書,再給您收拾東西。”
青禾轉身去收拾東西,蘇微婉走到窗邊的舊藤椅上坐下,從袖口拿出那張從箱子夾層里找到的藥方,仔細看著。藥方上的字跡很清秀,不像是柳氏的字跡,倒像是個女子寫的。最后那味被墨點住的藥,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想起生母的醫(yī)書里好像有類似的藥方,或許能從醫(yī)書里找到答案。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開柜門,拿出最底下的樟木盒子,里面放著生母的醫(yī)書和銀簪、玉佩。
她翻開醫(yī)書,一頁一頁地看著,里面記載著各種病癥和藥方,還有生母的批注。翻到中間一頁時,她忽然眼前一亮——上面記載著一個安神助眠的藥方,和她手里的藥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最后一味藥,醫(yī)書里寫的是“合歡花”,而她手里的藥方,最后一味藥被墨點住的地方,看起來正好是“合歡花”的位置。
可合歡花是安神的藥,沒什么問題,為什么要把它點住?難道這藥方里還有別的玄機?
蘇微婉皺著眉,把藥方和醫(yī)書放在一起對比,忽然發(fā)現(xiàn),藥方上的“合歡花”三個字,雖然被墨點住了,可在墨點的邊緣,似乎還能看到一點紅色的印記,像是血漬。
血漬?蘇微婉的心猛地一跳,她連忙拿起藥方,湊到窗邊的陽光下仔細看,那紅色的印記很淡,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確實像是干涸的血漬。
這張藥方到底是誰寫的?為什么會有血漬?又為什么會藏在柳氏給她準備的衣物箱子里?
就在這時,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伴隨著一個陌生丫鬟的聲音:“蘇微婉姑娘,夫人讓我來送入宮的文書,您趕緊簽了字,我還要回去復命。”
蘇微婉連忙把藥方和醫(yī)書放回樟木盒子里,藏好,然后走到院門口,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淺綠色丫鬟服的丫鬟,手里拿著一份文書和一支毛筆。
“這是入宮的文書,您簽個字吧。”丫鬟把文書和毛筆遞給蘇微婉,語氣很不耐煩,顯然是看不起她這個庶女。
蘇微婉接過文書,仔細看著。文書上寫著她的姓名、年齡、出身,還有一句“自愿入宮,遵守宮規(guī)”,下面是簽名的地方。
她拿起毛筆,剛要簽字,忽然注意到文書的右下角,有一個模糊的印記,像是一朵梅花的形狀,只是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看不太清了。
梅花印記?蘇微婉心里一動,生母的玉佩上刻著梅花,張媽提到的“梅香”也帶個“梅”字,這文書上的梅花印記,會不會和它們有關?
她抬起頭,問那個丫鬟:“這文書是哪里來的?上面的印記是什么?”
丫鬟翻了個白眼:“文書是宮里發(fā)下來的,我怎么知道上面的印記是什么?你趕緊簽字,別耽誤我回去復命,要是惹夫人不高興了,有你好果子吃!”
蘇微婉沒再問,低下頭,在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蘇微婉”三個字,筆鋒雖輕,卻帶著她的決心。
丫鬟接過文書,看了一眼簽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就走,連句客氣話都沒有。
蘇微婉站在院門口,手里還殘留著毛筆的墨香,心里卻翻江倒海。文書上的梅花印記,藥方上的血漬,張媽提到的“梅香”,生母的銀簪和玉佩……這些線索像是一顆顆散落的珠子,她還沒能把它們串起來,可她知道,它們一定都指向同一個秘密——生母死亡的真相。
“姑娘,您怎么了?”青禾走出來,見蘇微婉站在門口發(fā)呆,不由得擔心地問。
蘇微婉回過神,對青禾笑了笑:“沒什么,只是簽了入宮的文書,以后,我就是要入宮的人了。”
“姑娘……”青禾看著她,眼圈又紅了。
“別擔心,”蘇微婉拍了拍青禾的肩膀,“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對了,張媽被送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么特別的話?比如去哪里,或者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青禾想了想,搖了搖頭:“我聽王嬤嬤說,張媽走的時候只喊了您的名字,還說‘姑娘要小心梅……’后面的話被家丁捂住嘴,沒聽清。”
“小心梅……”蘇微婉喃喃自語,是小心“梅香”,還是小心和“梅”有關的東西?
夜色漸漸降臨,疏影院里亮起了一盞孤燈,燈光昏黃,映著蘇微婉的身影。她坐在桌前,翻看著生母的醫(yī)書,時不時停下來思考,直到深夜,才吹滅油燈,躺到床上。
可她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全是今天發(fā)生的事——蘇明珠的驕橫,柳氏的算計,蘇鴻遠的冷漠,張媽的失蹤,還有那些零碎的線索。
她知道,入宮后的日子會很艱難,柳氏不會真心幫她,相府也只是把她當棋子,宮里還有太后和無數(shù)的嬪妃等著算計她。可她沒有退路,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院墻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翻墻。蘇微婉猛地睜開眼睛,握緊了藏在枕頭下的銀簪——是誰?是柳氏派來的人,還是張媽回來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可那響動只響了一下,就再也沒有了。是她聽錯了,還是對方已經(jīng)離開了?
蘇微婉坐在床上,心里滿是警惕。她知道,從她答應入宮的那一刻起,危險就已經(jīng)開始向她靠近了。而那聲神秘的響動,或許只是一個開始,未來在相府的這半個月,還有更多的未知和危險在等著她。
她握緊了手里的銀簪,眼神在黑暗中變得格外明亮。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險,她都會堅持下去,查清生母的死因,找到那個叫“梅香”的人,在這波譎云詭的命運里,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