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名府州學的朱漆大門前的林四勇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身上那件半舊不新卻熨燙得一絲不茍的襕衫。他今天需要拜見學正,把廩生登記在冊,只有在州學了他才能遇到更上一層的人物,才能打探更多的消息。
門房驗看了他那份蓋著定州州學印信,又仔細核對了廩生憑證、路引,這才引他入內。
穿過庭院,步入正堂,一股混合著陳年書卷,松煙墨與新糊窗紙的氣息撲面而來。
州學學正姓周,是一位面容清瘦、目光和藹的老者,端坐在書案后。案頭堆著厚厚的簿冊和待批閱的課業。
“學生定州林四勇,拜見周學正。”林四勇深深一揖,姿態恭謹,聲音清朗,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韻律。
周學正抬眼打量他,目光在他雖舊卻潔凈的襕衫和略帶憔悴卻眼神清正的臉上停留片刻。“定州?聽聞西路兵災水患不斷,民生凋敝,林生如何至此?”
林四勇心頭一緊,知道考驗來了。他垂首,將早已在腹中演練過數遍的經歷道來,言辭懇切而不失分寸:“回學正,學生家鄉確遭賊兵屠戮,親族離散,學生攜妻兒僥幸被洪水沖至滄州,行得當地善人援手,方得以茍全性命。然學不可廢,心念功名,更仰慕大名府州學文風鼎盛,故一路輾轉,特來投奔。”他刻意強調了對學業的執著和對州學的向往。
周學正微微頷首,命人取來林四勇的文書仔細驗看。“嗯,文書倒是齊全,只是…..”他沉吟道,“州學廩生名額有限,本地尚有寒窗待補,你這客籍身份……”
林四勇心往下沉,面上卻愈發恭謹:“學生深知規矩,不敢奢求廩米份額。只求學正慈悲,允學生暫附州學,得以在書庫翻閱經籍,于講堂外聆聽教誨,不至荒廢學業。學生愿做候補廩生,靜待機緣。”他將姿態放得極低。
周學正看著他眼中那份真誠的懇求和對學問的渴望,又想到如今滯留生員確實不少,多一個不多,且此人言行有度,文書齊備,倒也無妨。
他提筆在一本名冊上登記:“林四勇,定州廩膳生員,客籍暫附。”寫罷,從案頭取過一張蓋有州學大印的素箋,提筆寫上林四勇的姓名功名遞了過去:“此乃門貼,持此可出入州學,拜會城中士紳,也算是個憑證。”
“謝學正成全!”林四勇雙手接過門貼,心頭巨石稍落。他又試探道:“學生滯留至此,盤纏有限,不知……”
周學正擺擺手:“廩米暫無缺額,念你出來不易,去庫房領半斗糙米,一疊粗紙,兩支筆吧。望你勤學不輟,莫負了這身功名。”這已是額外的恩典。
林四勇再次深深拜謝。離開前,他狀似無意地問:“學生一路走來,見城外流民聚集,哭聲震天,不知道府尊大人對此可有良策?學生憂心民生,固有此一問。”
周學正捋須,嘆道:“此乃朝廷大計,府尊自有章程。或遣返,或附籍,或征役以工代賑。流民之中亦多有隱憂,疫病,奸宄……唉,多事之秋。你且安心讀書,這些事自有衙門操心。”點到即止,不肯深談。
林四勇得了關鍵信息,官府確有“征役”之議,他不動聲色地告退,心中已有了計較。
登記完畢,領了微薄的補貼,林四勇便有了在州學內走動的資格。他將目光投向了生員休憩的齋舍和講堂外的回廊。
午后的陽光斜照在回廊下。幾個生員正聚在一起,或爭論經義,或閑談市井。
林四勇整理了一下衣冠,帶著謙和的笑容走上前,對著其中一位看起來較為沉穩的學子拱手作揖:“這位仁兄請了。學生定州林四勇,新滯留至此,暫附州學。方才聽仁兄論及《孟子·梁惠王》仁政之要,鞭辟入里,學生佩服。然有一處不明,不違農時于當今流民遍地之時,當如何解?乞請賜教。”
那學子見林四勇談吐不俗,態度恭謹,也拱手回禮:“原來是林兄。在下陳文禮。林兄此問切中時弊。孟子所言不違農時,本指君王應惜民力,使其得以務農。
然如今…...他環顧左右,壓低聲音,“城外流民嗷嗷待哺,官府無力供養,強征勞役修城挖河,雖曰以工代賑,實則與違農時何異?此仁政之難行也!” 周圍幾人也紛紛點頭附和。
林四勇心中一動,面上露出深有同感之色:“陳兄高見!學生一路行來,見流民慘狀,心如刀割。聽聞安置點內,疫病橫行,每日皆有餓殍抬出…...唉!” 他適時地流露出沉重與憂慮。
“豈止!” 旁邊一個叫李振的學子接口,他父親是府衙小吏,消息更靈通些,“南薰門外東河灘那片,簡直是人間地獄!前幾日還因搶粥發生了械斗,死了幾個人!聽說里頭易州、定州來的流民最多,抱成團,頗不安分。府衙已議定,要征發大批青壯去疏浚衛河故道,以工代賑……或者說,以防生變。”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四勇一眼。
“定州流民…...” 林四勇心中劇震,面上卻強作鎮定,只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學生亦是定州人士,親族失散……不知那安置點中,可有名冊登記?若能有幸尋得一二親人……” 他眼中適時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傷和希冀。
陳文禮和李振都露出同情之色。陳文禮道:“登記是有的,由軍巡院和戶房小吏掌管,不過混亂得很。林兄若欲尋親,或可設法托人查閱一二。” 李振則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我倒是識得戶房一位書辦,不過…….”
林四勇立刻明白了。他感激地拱手:“多謝李兄、陳兄指點迷津!學生感激不盡!他日若有需,定當盡力!” 他并未立刻追問如何賄賂,只是記下了這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