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們嘶吼著,聲音因饑餓而虛弱,卻因人多勢眾而顯得駭人。他們一步步逼近,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包圍圈。
富戶的家丁試圖揮舞棍棒驅趕,呵斥著:“滾開!都滾開!再不滾不客氣了!”但他們只有寥寥數人,面對潮水般涌來的流民,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一個像是管家的老人站在車轅上,試圖用錢袋息事寧人,朝人群扔出一把銅錢:“各位好漢!行個方便!這點錢拿去買點吃的……”
但銅錢落地,反而引發了更瘋狂的爭搶和混亂。幾枚銅錢根本無法填飽上百張饑餓的肚子,反而徹底暴露了對方的軟弱和富有,刺激了流民更深的貪念。
“他們車上有的是糧!搶啊!” 不知誰喊了一聲,局面瞬間失控!
流民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家丁脆弱的防線。家丁的棍棒被打落,人也被撲倒在地。哭喊聲、尖叫聲、怒罵聲、廝打聲響成一片。
富戶女眷的尖叫尤為刺耳。有人被從車上拖拽下來,頭上的銀簪、手上的鐲子瞬間被搶走。騾車被掀翻,箱籠被粗暴地扯開,白花花的大米、面粉、精致的點心、臘肉……各種各樣在這時候珍貴無比的食物滾落一地!
這一幕,仿佛火星掉入了油鍋。
流民們徹底瘋狂了,撲上去爭搶著一切能搶到的東西,甚至為了一小塊干糧互相毆打起來。那富戶老爺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看著畢生積蓄在瞬間被掠奪一空。他的女眷在哭喊中被推搡,財物被搶掠……
灌木叢后,林家眾人看得心驚肉跳,渾身發冷。
林老頭嘴唇哆嗦著,喃喃道:“造孽……造孽啊……”
女孩們嚇得臉色慘白,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像長寧、明遠、紅丫這樣的小孩都被大人捂住嘴巴,連在睡覺的小豆丁,田桂花都一瞬不瞬盯著,手已經做好了捂嘴的準備了。
林大勇等男丁則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棍棒,呼吸急促,既感到恐懼,又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寒意。
田修文眼神銳利如鷹,低聲道:“都低下頭!千萬別出聲!一旦被發現,我們也完了!”他深知,在這種瘋狂的群體情緒下,他們這點人根本無力反抗,只會被一起卷入漩渦,成為被搶劫甚至傷害的對象。
林四勇臉色蒼白,手心全是冷汗。他看到的不僅是搶劫,更是秩序徹底崩塌后的弱肉強食。那富戶有錢有糧,卻因護衛力量不足,在這亂世中成了更饑餓者眼中的肥羊。
林歲安更是看得頭皮發麻。這是比遭遇潰兵更令人窒息的場面。潰兵是明確的敵人,而這些搶劫者,是和他們一樣的“可憐人”,卻被饑餓和絕望逼成了“暴徒”。這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這個時代的殘酷,在生存面前,道德和秩序是如此脆弱。茍住!茍住!
下方的搶劫持續了不到一刻鐘,富戶車隊已被洗劫一空。流民們抱著搶到的糧食和財物,迅速四散逃入荒野,消失不見。只留下在滿地狼藉中低聲哀嚎的富戶家丁,以及那幾個失魂落魄一無所有的老爺太太,坐在官道上絕望哭泣。
林家眾人趴在灌木后,大氣不敢出,直到下面徹底沒了動靜,只剩下凄涼的哭聲。
田修文這才緩緩起身,臉色無比凝重:“快走!趁現在沒人,趕緊離開這里。這里馬上就會變成是非之地!”
林家一行人沉默地加快腳步離開了這個令人心悸的地方。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心情都異常沉重。
又掙扎著前行了兩日,當所有人都感到極限將至時,視野盡頭,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輪廓。
那是一座廢棄的驛站。圍墻坍塌了大半,門板早已不知去向,窗戶只剩下空洞的框子。但它主體結構和屋頂大多還在。
“是驛站!快!”田修文聲音里帶著一絲久違的激動。還以為今天要露宿野外了,沒想到能有個躲風的地方。
眾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確認內外都空無一人,只有風聲穿過破洞發出的嗚嗚聲,他們才敢走進去。
“快,生火!收拾塊地方出來!”田修文下令,聲音也是輕快了些。
眾人迅速行動起 來,很快驛站大堂中央升起了一堆旺盛的篝火。
然而,當心情稍稍安定,目光開始打量這暫時的棲身之所時,一種無聲的沉重感逐漸取代了短暫的欣喜。
殘破的土墻和木柱上,布滿了各種刻劃的字跡。有刀刻的,有炭灰寫的,密密麻麻,如同無數后來者無聲的傾訴:
“河北滄州趙氏過此,南下求生。”
“家破了,人亡了,此恨難消!河東恨道人”
“江南在何方?何處可活人?”
“劉三郎,堅持住,快到淮水了!”
“娘,兒不孝,找不到吃的了......”
字跡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深深刻入,有的模糊不清。它們跨越了時間,匯聚于此,共同構成了一面流民紀念碑,記錄著血淚、迷茫、絕望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林四勇默默地沿著墻壁行走,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刻痕,仿佛能感受到書寫者當時的體溫和心跳。
林歲安看著這些刻痕,想起了上輩子的“后世的君子你們好......”的那個考古石刻。這些土墻木柱上的字肯定保留不了那么久,說不定幾個月甚至幾天就沒了。只是突然心里很難受而已。
在驛站一個避風的角落,他們發現了一些前人留下的痕跡。一個豁口的破碗,幾根啃得異常干凈的細小魚刺,還有……一具蜷縮在角落的,在這種天氣下早已風干僵硬的尸體。
衣物破爛不堪,幾乎與塵土同色,不知道留下的那些字里有沒有一個是他寫的,他最終沒能走出這座驛站,沒能到達希望的“江南”。
沒有人尖叫,只是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孩子們被默默拉回火堆邊。田修文和林二勇找來一些破席,默默地將尸體遮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