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勇心下一緊,知道重頭戲來了,忙道:“請里正明示?!?/p>
“規矩是,每戶需繳納宅基錢,算是向村里買下這塊地的永業權?!崩镎斐鰞筛种?,“不多,每戶二百文。六戶,便是一貫兩百文。這錢,是要入村里公賬,用來修橋補路的。”
林四勇立馬應下:“應當的。”說完就示意陳氏進屋拿銀錢。
“嗯?!崩镎娝欤樕趾每戳诵懊繎舻恼?,按丁口多寡和日后發展,可劃半畝左右。你們六戶連著一起,那就三畝地。夠你們起屋、圍院、大牲口棚了。具體界限,稍后我帶你們去現場指認,打下界樁。
說完宅基地,里正起身,走到門口,指著遠處一片長滿灌木和蘆葦的緩坡及洼地:“看到那片地了嗎?從這屋后開始一直到那邊的小溪,再往上到半山腰那顆歪脖子松樹為止,這片,以后就算你們的墾荒范圍。面積不小,但多事貧瘠的下田甚至荒地,開出來要下死力氣。”
“至于每戶能開多少,記錄多少......”里正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提點,“這里頭有說法。官府鼓勵墾荒,新墾之地,頭三年免征,后兩年半征。最初登記時,書吏只會粗略估算。你們能開出多少熟地,這一年能下多少種子,這些都有’余地‘。”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林四勇:“我的意思是,你們第一年,不妨手腳放開些,能開多少開多少。但報到鄉里簿籍上的初始數目,可以......嗯,稍微務實一些。等三年后地里真正有了出息,再慢慢增加也不遲。如此一來,賦稅壓力也輕些,明白嗎?”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鼓勵你多墾荒,但可以少報備,既能多得實地,又能合法地減輕前期稅負。這既是里正的“照顧”,也暗示著后續需要持續的“打點”。
林四勇豈能不懂,立刻躬身:“晚生愚鈍,多謝您悉心指點!此中關節,必定牢記于心!那像我們這種墾荒的每戶最多能登記多少畝?!?/p>
“咱們這邊規定的是水田五畝,旱地十畝。好了,事情就這么定了?!崩镎呐钠ü?,“明日一早,我帶你們去劃地界。剩下的,就看你們自家的造化了?!?/p>
說完,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
箬溪村東頭那幾間荒廢多年的破屋竟然冒起了炊煙,這成了村里頭一樁新鮮事。先是孩子們飛跑著回去報信:“娘!阿爺!村口那鬼屋來人住了!好些好多人!說話嘰里咕嚕聽不懂!”
好奇像水波紋一樣在小小的村落里蕩開。很快,住在破屋附近的一些村民便按捺不住,三三兩兩地聚過來,遠遠地站著瞧,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林家眾人也察覺到了這些目光。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緊張地望著那些陌生的面孔。男人們下意識地往前站了站,將婦孺擋在身后。
終于,一個膽子大些的、約莫四十歲的漢子,他試探著走近了幾步,臉上帶著淳樸又戒備的笑容,揚聲問了一句什么。
他的話帶著濃重的軟糯的湖州吳語腔調,語速又快,聽在林家人耳里,簡直如同天書。
林四勇上前一步,努力用自己認為最清晰的官話拱手道:“這位兄臺請了,我等乃北地河北定州人士,逃難至此,欲在此落戶安身,日后還請多多關照。”
他話音一落,對面的村民和更遠處圍觀的人都愣住了,臉上寫滿了茫然。
村民撓了撓頭,轉向旁邊的同伴:“伊講啥西?哈北?定豆?官灶?聽起來硬邦邦咯,弗像南邊人?!?/p>
同伴也是一臉懵:“聽弗懂,好像不是江對面安徽話,也不是蘇北話,更弗是河南話……隔得遠嘞。”
溝通完全失敗了。
這時,一個老嫗好奇地指著林家人正在晾曬的干糧,一種北方常見的、厚實的死面烙餅,問道:“格是啥餅?厚得來,像磚頭一樣,弗像咱們咯米糕?!?/p>
李氏沒聽懂問話,但看懂了手勢,以為是問吃的,便拿起一張餅,努力擠出友善的笑容,遞過去,用帶著濃重定州口音的話說:“嬸子,吃餑餑不?俺們那兒的干糧,抗餓!”
“勃勃?”老嫗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下意識后退一步。在吳語里,這發音可不算好詞。她嘟囔著:“弗吃弗吃,嚇人倒怪咯?!?/p>
另一個村民則注意到了林家男人修補屋頂用的工具和手法,跟他們本地常用的不一樣,便大聲比劃著問:“喂!你們用那個家什……做啥用場?牢不牢靠?”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指著屋頂,做出敲打的姿勢。
林大勇看懂了手勢,以為在質疑他們的手藝,有點著急,用定州話嚷道:“咋不牢靠哩?俺們那兒都這么修房!結實著咧!”他還用力跺了跺腳,展示腳下的地面。
他這一嚷,聲音粗獷,語氣急切,配上北方人相對高大的身形,反倒讓那幾個村民誤會他是在發火吵架,頓時都警惕起來,氣氛一下子有些緊張。
“嘿,格家人火氣蠻大嘛!”
“就是,好好問伊,兇啥西!” 村民們低聲議論著,臉上的好奇變成了些許不滿和戒備。
林四勇一看不好,趕緊拉住林大勇,再次用官話努力解釋,臉上堆滿苦笑:“諸位鄉鄰莫怪!莫怪!家兄并非有意,只是言語不通,心急所致!我等絕無惡意!絕無惡意!”
然而,他的官話對于這些可能一輩子都沒出過湖州的村民來說,依舊如同雞同鴨講。雙方只能靠表情和手勢勉強猜測對方的意思,誤會反而越來越深。
就在這時,里正背著手溜達過來了。他一看這場面,就明白了**分,不由得笑罵了一句:
“圍在這里做啥?看猢猻出把戲?。慷忌⒘松⒘?!這是新來的林家,從河北那邊來的,說話你們聽不懂,他們也聽不懂你們的話!以后就是一個村的人了,有的是工夫慢慢看!”
村民們見里正發話,這才嘻嘻哈哈地、一步三回頭地慢慢散去,但目光里的好奇和議論卻絲毫未減。
里正轉頭對一臉尷尬和無奈的林四勇說:“看到吧?這就是第一難。你們這口音,隔著千山萬水。以后打交道,且得費勁呢。趕緊學著點咱們這兒的話吧,不然買根針都說不明白。”
林四勇把家人召集起來,低聲道:“大家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往后日子長著呢,語言不通是個大麻煩,大家要盡快學著聽本地話。”
林歲安默默站在一邊,她聽懂,挺親切的語調。她不能說自己能聽懂,可以表現得學習快,先帶著幾個哥哥姐姐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