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勇告別了孫昌達掌柜,雖未得確切消息,但孫掌柜的承諾讓他心中稍安,也讓他尋親的念頭更加迫切。既然已身在府城,他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去人多口雜之處碰碰運氣。他瞧見斜對面一家名為“清源茶舍”的茶館,門面寬敞,客人進出頻繁,隱隱還有說書人的聲音傳來,便決定由此處開始。
林四勇走進茶舍,只見里面座無虛席,茶香氤氳,人聲嘈雜。中央有個老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著隋唐演義,但底下茶客們多是三五成群,各自閑聊。林四勇找了個靠墻角的空位坐下,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并不急于開口,而是先側耳傾聽周圍人的談話。他聽到的多是本地市井瑣事、生意往來,或是關于農時天氣的討論,并無人談及北方戰亂或流民之事。
一壺茶喝過半,說書先生暫歇,茶舍內愈發喧鬧。這時,鄰桌幾個穿著短褂、像是行腳商人模樣的漢子正大聲抱怨沿途官道泥濘難行,耽誤了行程。林四勇覺得這是個機會,他端起茶碗,很自然地湊近半步,搭話道:“幾位大哥辛苦,聽口音不像本地人,是從北邊來的?”
其中一位面色黝黑的漢子打量了他一眼,見林四勇衣著雖舊但整潔,態度誠懇,便回道:“是啊,剛從廣德那邊過來,販些山貨。”
林四勇拱手道:“失敬。小弟也剛從北邊逃難而來,在長興安了家。方才聽幾位談及行路艱難,不禁想起自家南下的不易。唉,如今總算安穩了,只可惜與幾位至親失散在了路上,至今音信全無。”他語氣沉重,面露悲戚,這真情實感立刻引起了那幾位行商的同情。
那黑臉漢子嘆道:“這年頭,都不容易啊。你要找什么人?或許我們路上能幫著留意留意?”
林四勇連忙道謝,隨即清晰把他們的身形年齡等具體信息都告知了幾位大哥。最后拱手:“若是幾位大哥日后行商路上,聽到有類似特征的北方逃難者,若能告知一聲,小弟林家必有重謝!”
幾位行商聽了,都表示記下了,若有所聞定會留心。雖然他們當下并無消息,但其中一人道:“咱們常跑這條線,幫你記著。等有了消息會親自或托人去孫氏北貨鋪告知。”
林四勇再三謝過,付了自己的茶錢,又堅持為那幾位漢子的茶壺續了水,這才告辭離開。
林四勇依著那行商的指點,又去了城東的“迎南客棧”。他并未住店,只是借口“尋找可能投宿于此的北方親戚”,向客棧門口歇腳的腳夫和小二打聽,同樣描述了一遍親人的特征,也跟小二講了有消息會有重謝。
得到的回復依然是搖頭,不過小二也說了有消息會去孫氏北貨鋪告知。但小二也提供了一條信息:“客官,您這事,光問我們不成。府衙戶房偶爾會張貼各地送來的流民安置名冊,您若有功名或認得衙門里的人,或許可以去問問看。再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城隍廟口有自發的勞力市集,很多新來的流民會在那兒找活計,您到時去碰碰運氣,或許能遇上熟人。”
林四勇得了“查閱官府名冊”和“趕流民市集”這兩個方向,心中頓時亮堂了幾分。尤其是“查閱官府名冊”一條,若他還是白身,想都不敢想,但他有秀才功名在身,這便有了操作的可能。他當即決定,在府城多盤桓兩日,務必循著這些新線索追查下去。
次日一早,林四勇換上了雖陳舊但最體面的一件青衫,仔細束好方巾,來到了湖州府衙門外。他自然不是去敲鼓鳴冤,而是繞至側面的吏房辦公之所,尋了一位看著面善的老書吏。
他上前幾步,規規矩矩地行了個書生禮:“老先生請了,晚生長興縣學秀才林四勇,有件事想煩請老先生指點。”
那老書吏見是個秀才,態度便和緩了些:“原來是林相公,不知有何事?”
林四勇言辭懇切,將自己的遭遇簡略說明,重點強調一家乃北地逃難來的秀才,現已安戶長興,只為尋找失散骨肉。“昨日晚生聽得友人提及,府衙戶房或存有各地報備的流民安置名冊,不知晚生可否懇請老先生行個方便,容我查閱一番?只為尋親,絕無它用。” 說著,他不動聲色地將一小塊碎銀夾在寫有自己姓名、籍貫、功名的紙條中,遞了過去。
這次來湖州尋親,家中老父親跟三個哥哥給了四兩的銀錢。
老書吏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秀才身份,沉吟道:“林相公一片孝悌之心,實在可憫。那名冊雜亂,且涉及官防,本不便與外人所觀。不過嘛……”他話鋒一轉,“你既是我道中人,又是為尋親,老夫便破例一次。你隨我來偏室,速速查閱,不得抄錄,不得聲張。”
在戶房偏室,林四勇面對堆積如山的名冊,心潮澎湃。他主要翻閱過去半年從整個河北路、大名府送至湖州府的流民登記記錄。他看得極快,目光掃過一個個人名、籍貫、年齡、特征描述……
他數次看到同名同姓者,但仔細核對其家人、籍貫、特征后,皆非其尋找之人。
雖未找到至親,但他對湖州地區流民的來源分布、安置情況有了更具體的了解,這縮小了他后續尋找的范圍。
老書吏在他臨走時還提點了一句:“林相公,名冊所錄,皆是有余力、有門路來到府城并登記在冊者。更多人流落鄉野,或被大戶隱匿為佃戶,名冊上是沒有的。”
雖然名冊無果,但老書吏的話印證了“趕流民市集”的重要性。次日恰是十五,林四勇一早便來到城隍廟前的廣場。這里已是人頭攢動,許多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人蹲在地上,等著雇主挑選,皆是短工、力役。
林四勇深知,自己一個秀才打扮的人出現在這種地方頗為扎眼,且直接詢問效率低下。他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他找到幾個看似在管理市場秩序的地保,再次亮明秀才身份,并說明來意。
他對地保道:“幾位辛苦。在下長興秀才林四勇,家中不幸有親人在南遷途中失散。聽聞此處市集常有新來的北人,故想來此尋訪。在下愿出微資,勞煩幾位大哥幫個小忙,只需向今日所有新來的、尤其是口音像是來自河北一帶的人高聲問一句:‘可有認識桃花村林大勇、林夏雨的?若有故人消息,林秀才愿謝二百文銅錢!’即可。”
地保見是秀才相公,又有利可圖,自然樂意。很快,市場里便響起了幾聲吆喝。
林秀才尋親的消息和二百文的謝禮很快在市集上傳開,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人們交頭接耳,反復咀嚼“桃花村”、“林大勇”、“林夏雨”這些名字。
果然有人被謝禮吸引,主動來找林四勇。有說似乎聽過這個名字的,有來套近乎想混點賞錢的,但經過林四勇仔細盤問細節,皆對不上。最終,仍是無人能提供確切的線索。
雖然當日沒有直接找到親人,但“長興縣有個林秀才在重金尋找失散親人”這個消息,卻通過這個人員流動極大的市集,擴散了出去,這本身也是一種希望。
兩日奔波,雖然仍未找到親人,但林四勇已盡了當下最大的努力。他并非毫無收獲,他排除了官冊有記錄的可能性,將尋找重點更加聚焦于鄉野民間,他也在底層流民中播下了一條尋人信息的種子。
夕陽西下,他站在城門口,回望暮色中的湖州府城。他知道,尋親之事,絕非一日之功。如今有了更明確的方向,也驗證了方法,剩下的,需要的是時間和持續的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