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寒氣凜冽,田家屋前的空地上卻蒸騰著勃勃熱氣。
田修文僅著一身短打,身形挺拔如松,正嚴格指導著兩個外甥練武。他沒有傳授任何花哨的招式,而是將重點全然放在打磨基礎上。
“馬步要穩!腰背挺直,力沉腳下!”他聲如洪鐘,手中的細木棍精準地點在福安微微發抖的膝彎,“感覺腿像扎進土里的樹根,風吹不動!”
福平年長,基礎也更扎實,雖然逃難和墾荒荒廢了近一年,但重新撿起來并不算太難。他咬牙堅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每一個動作都力求標準,顯示出超越年齡的堅毅。
福安則呲牙咧嘴,顯然吃不住這枯燥的苦頭,但在大舅嚴厲的目光和這一年下地干活磨出的韌勁下,也硬是撐住了沒有偷懶。
“大舅,這樣對嗎?”福平做完一套動作,轉頭請教,眼神認真。
田修文走過去,親手調整他的姿勢:“肩膀再沉半分,對,就是這樣。記住這個感覺。”
不遠處,林歲安也在大舅母的指導下,一板一眼地做著拉伸和基礎動作。紅丫則全神貫注地用石子練習投擲準頭,神情專注無比。
“紅丫,看好了。”田修文偶爾會走過去,拾起一顆石子,“手腕要這樣發力,眼睛盯著目標,不是用蠻力。”他示范了一次,石子精準地打中遠處的木樁。
紅丫眨著大眼睛,模仿著田修文的動作,果然投得更準了,臉上頓時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這是田家夫婦跟幾個外甥每日清晨必做的功課,院子里不時傳來指導和交流的聲音,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氛圍。
今日清晨林四勇家的堂屋里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從縣里精心搜集來的一些本州本縣的敕令條例摘要,以及一些關于縣衙六房(吏、戶、禮、兵、刑、工)職能分工的簡易抄本,攤在桌上。
這些都是他特意找來給田修文跟福平看的,既然他們兩人已經決定好了未來要走的路,這些都是必須要熟悉的,有助于他們未來走得更好更穩。
早練后的田修文跟福平齊齊來到林四勇家。林四勇指著條文,耐心地給田修文和福平講解:
“田大哥,平哥兒,你們看,這是關于竊盜的律條,贓物價值不同,量刑也不同……這是戶房掌管的口賦、田稅征收細則……”
又指著另外一條:“這是關于戶婚田土糾紛的訴訟流程,須得先經鄉老、里正調解,不成方可訴至縣衙……這是刑房緝拿人犯后,錄供、移交的規條,一步都錯不得......”
田修文聽得極為認真,他走鏢多年,經驗豐富,但多是江湖規矩,對官府明文律例確實知之甚少。此刻他拼命學習這些至關重要的知識,不時發問:“四勇,若遇當街斗毆,是先行制止,還是即刻鳴鑼報官?”
“這要看情形。”林四勇解釋道,“若事態緊急,傷及人命,自當先行制止,但需注意分寸,不可傷人過重。事后須立即報官,陳明原委。若只是口角之爭,則以勸解為主,同時使人報官。”
福平也努力聽著,雖然許多律條對他而言還過于深奧,但四叔清晰的講解和大舅切中要害的提問,為他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他連忙問道:“四叔,那若是抓到了賊人,該如何處置才算合規?”
林四勇贊許地看向福平:“問得好。擒獲賊人后,不可私刑拷打,應當立即送交坊正或差役,并請周邊鄉鄰作證,陳述捉拿經過。最重要的是人證物證齊全,程序無誤。”
就這樣,三人一問一答,氣氛熱烈。田修文不時分享自己走鏢時遇到的類似情況,與林四勇探討若是依照官法該如何處理,與江湖規矩有何不同。福平則在旁認真聆聽,偶爾提出自己的疑問,在互動中逐漸理解這些枯燥的律例條文。
理論需結合實踐。田修文深知“嶄露頭角”的重要性。他借著去縣里采買的由頭,開始在長興縣城內有意無意地“閑逛”。他的目光不再只是掠過街市繁華,而是敏銳地掃視著人群,尤其是那些人流密集、容易滋生事端的集市、碼頭區域。
機會終于來臨。一日在西市,一個慣偷正掏一位老婦的錢袋。田修文早已留意,悄無聲息地貼近,在那小偷得手轉身的剎那,出手如電,一把扣死其腕部命門,稍一發力,小偷便慘叫松手,錢袋當啷落地。
“打人啦!”同伙試圖起哄圍上。
田修文臨危不亂,一手緊扣賊人,一手亮出證明身份的“良民牌”,聲若洪鐘:“官府拿賊!贓物在此,諸位鄉鄰皆是見證!”
他氣勢奪人,瞬間鎮住場面。坊正和差役很快趕到。田修文將賊人與贓物移交,言簡意賅說明經過,態度不卑不亢。老婦連連道謝,周圍百姓也紛紛稱贊。
“多謝壯士相助。”差役頭目打量田修文,“看壯士身手不凡,不知在哪高就?”
田修文拱手道:“在下田修文,箬溪村人士,平日務農為生。恰巧路過,見義勇為而已。”
“哦?可是林秀才家的親戚?”差頭顯然聽說過林四勇的名號,態度更加友善。
田修文微笑點頭。
類似情形,在冬日的長興縣又發生了數次。有時是制止毆斗,有時是幫忙追回失物。田修文每次都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展示了過人身手和膽識,又恪守程序,將最終處理權交予官差,贏得了不少好感。
回家后,田修文總會把這些經歷講給家人們聽,特別是詳細告訴福平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處置方式。
“今日在市集遇到兩人斗毆,我先是喝止,然后分開二人,問明原委后請坊正來處理。”田修文一邊喝水一邊說,“切記不可偏袒任何一方,要等官府來裁決。”
福平聽得入神,追問細節:“大舅,若是他們不停手,反而向您動手呢?”
“那就只能自衛還擊,但要以制服為主,不可傷及要害。”田修文耐心解答,“明日我去縣里,你若有空可隨我同去,親眼看看如何處置這些事。”
福平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田修文更開始有意識地“走動”。通過林四勇前期建立的聯系和些許茶錢開路,他逐漸能與縣衙戶房、刑房的某些書吏、乃至班頭說上話。他從不直接請托,只是偶爾送些鄉土特產,平時虛心請教“規矩”,態度謙遜,言語周到。
一日,田修文特地帶上福平,拜訪了刑房的一位老書吏。老先生見田修文態度恭謹,帶來的山貨也是樸實無華,便多了幾分好感。
“田壯士想問什么?”老書吏捋須問道。
田修文拱手道:“晚輩愚鈍,想請教老先生,若尋常百姓協助拿賊,除了人贓并獲,還需注意哪些規矩?”
老書吏點點頭:“你這問題問得好。許多人只知道拿賊,卻不知規矩。首先,擒獲后不可搜身,那是差役的事;其次,若有損傷,需明確是拒捕所致;最重要的是要有旁證,獨力拿賊雖勇,卻易被反咬一口......”
福平在旁認真記錄,偶爾抬頭發問:“老先生,若是賊人同伙圍攻,自衛傷人到什么程度不算過當?”
老書吏驚訝地看了看這個少年,詳細作了解答。一老一少一問一答,竟談了半個多時辰。
告別時,老書吏對田修文說:“你這外甥不錯,肯動腦筋,是塊料子。”
就這樣,田修文帶著福平,悄然融入那個圈子,打探著衙門口的虛實。一個冬日下來,“箬溪村那個身手好、懂規矩的田姓漢子”的名聲,漸漸在長興縣衙底層胥吏差役中傳開。許多人私下覺得,他是塊干捕快的料,只欠一個時機。
田修文將進展告知林四勇。林四勇沉吟片刻,頷首道:“火候已至。開春后,我請里正和他那位在戶房當差的兒子出面牽線,正式提那幫役之事,當可水到渠成。”
“多謝四勇兄弟費心。”田修文鄭重道謝,“這段日子,我帶著福平見識了不少,這孩子悟性很好,許多事情一點就通。”
林四勇笑道:“那也是田大哥教得好。平哥兒有您這樣的舅舅引路,將來必定青出于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