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咚!哐哐哐!咚!”鑼鼓聲越來越清晰,直直往老林家的院子而來。
林大河第一個從飯桌溜出去,手上的飯碗都還舍不得放下。緊接著小劉氏也放下碗筷對林老太說了聲:“娘,我出去看下什么情況?”隨著大伯母的離開,后面的大人小孩也一溜煙的跟著往院門跑去。林歲安因為腿短,剛從凳子上滑下去,堂屋里就剩下她跟爺奶三人了。
“林家!桃花村林家林四勇老爺可在府上?”一個嘹亮高亢、帶著官腔的嗓音,緊隨著鑼鼓聲在院門口炸響。
話音未落,兩個穿著皂青色短褂、腰間扎著紅綢帶的報喜差役已走到院門口。為首的那個精瘦漢子,滿面紅光,手里高高擎著一卷用紅綢系著的文書,另一只手還拎著一面小銅鑼。后面跟著的壯實些的,正奮力敲著一面牛皮小鼓,臉上堆滿了討喜的笑容。
“喜報,大喜報!精瘦報子聲音洪亮,字字清晰,穿透了整個小院,也吸引了左鄰右舍前來圍觀,“恭賀貴府林老爺林四勇,高中院試第十六名,榮進縣學,蒙縣尊大人朱批,錄為生員!捷報連登科甲,金榜早題名啊!
“生員”兩個字,如同驚雷,劈在了老林家所有人和圍觀鄰居們的頭頂。生員!那就是秀才公了,林四勇是秀才公了,那個苦讀了十幾年的小子,真的考中了!
后面才出來的林老頭、林老太相攜著抹淚,吃瓜小朋友林歲安望眼過去的都是腿,她一直拽她娘親的衣擺,想著娘親能抱她起來看看熱鬧,可她娘親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她娘親也只顧著偷偷抹淚呢!
小劉氏最先反應了過來,她雙手合十,對著天空胡亂地拜著:“菩薩保佑!祖宗顯靈!四弟真的考中了!”這下子林老太也不哭了,趕緊也跟著拜“各路神仙保佑,祖宗顯靈……”
左鄰右舍早已圍攏過來,擠滿了小院門口。七嘴八舌的議論和驚嘆如沸水:“哎呦!四勇那孩子中秀才了!”
“我就說四勇那孩子肯定行,那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
“了不得,了不得,咱們村又出了個秀才公了!”
“里正家的大兒子三十二歲才中的秀才,林四勇還是比較厲害的。”
“你不要命了,這種話能亂說。”
“都厲害,都很厲害,我們桃花村人杰地靈的。”
“快看老林頭,歡喜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恭喜!恭喜啊!……”
精瘦報子見主家激動得說不出話,臉上笑容更盛,熟練地將那卷紅綢文書鄭重地遞到了還在發(fā)懵的老林頭手中。另一個報子適時地又敲了一通鼓,鑼聲也再次響起,將這喜訊敲得更響,傳得更遠。
“老爺子,恭喜恭喜!快請接喜報,討個吉利彩頭哇!”報子笑嘻嘻地提醒。
老林頭這才如夢初醒,用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紅綢文書。他認得幾個字,那上面斗大的“林四勇”三個字,還有鮮紅的官印。
“辛苦二位差爺了!一點心意,買碗茶喝!沾沾喜氣!”很有眼力勁的林三勇早就跑去屋里,拿出了六十個銅錢放到荷包里。
報子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賞錢,臉上笑開了花,吉祥話更是不要錢似往外倒:“謝謝林老爺厚賞!祝貴府林相公青云直上,來年再中舉人、進士,光宗耀祖!”
等官差走后,院子里的鄰居都涌進了堂屋。今天的夕食大人是沒心情吃了,李雪跟田桂花把飯食收到廚房,安排小孩子在廚房里吃,而小劉氏早早就去廚房燒水準備一會泡茶。林老頭跟在家的林三勇一起招待村里人。
堂屋人聲鼎沸,喜氣幾乎要掀翻屋頂,方才報喜的銅鑼余音似乎還在梁上纏繞,恭喜聲絡(luò)繹不絕。
就在這時,門口的人群忽然安靜了幾分,自發(fā)地向兩邊讓開了一條道。只見里正王有才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進來。他身著簇新的靛藍色綢緞長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下巴微抬,帶著一種與這農(nóng)家堂屋格格不入的矜持氣度。他身后跟著幾個村里有頭有臉的老人。
“林老哥,天大的喜事啊!”王里正的聲音洪亮,帶著慣有的官腔,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處。
喧鬧的堂屋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位村里最有威望的人身上。林老頭連忙分開人群迎了上前去,作揖不迭:“王里正,您親自來,真是折煞小老兒了!:
“哎,四勇這個孩子有出息,為咱們村爭光添彩,我這做里正的,焉有不來之理?”王有才擺擺手,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那張擺放在炕桌上的喜報,在那張“林四勇”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
里長的長子王伯峻,三年前也中了秀才,名次似乎比這個還要靠前。想起當時自家門庭雖然也熱鬧,但似乎……遠不及今日林家這般人頭攢動、歡聲震天。一絲極淡、極快的不悅掠過心頭,被他迅速用更深的笑容掩蓋。
他踱步到捷報前,裝模作樣地仔細看了看,捋著修剪整齊的短須,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到每個人耳中:“嗯,不錯,四勇這個孩子,平日看著沉穩(wěn),是個讀書的里老子。能進縣學,得了生員的功名,實乃家門之幸,也是咱們?nèi)宓臉s耀。”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贊許,仿佛林四勇的成就是他預料之中,甚至是某種程度上的“提攜”結(jié)果。
“全賴祖宗保佑,也……也多虧了里正您和村里的照拂。”林老頭明顯是個不擅長說恭維話的人。難為他憋了半天就只有這一句話。
王有才微微頷首,算是受了這份恭維。他示意身后跟著的人遞上了一個用紅布包著的長條匣子:“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是方上好的端硯,給四勇賢侄讀書寫字用。進了縣學,更需勤勉,莫要辜負了這份功名。”
王有才心中暗自自得,這禮物既貴重又切題。
“哎呦,這太貴重了!使不得,使不得啊里正!”林老太連連擺手,看起來好像被這厚禮驚到了。
“使得,使得。”王有才不容推辭地將匣子塞到林老頭手里,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伯峻當年進學時,也深知筆墨紙硯的重要。四勇如今也是秀才了,算是與伯峻同列士林,以后更要互相砥礪才是。”他看似在鼓勵,實則在不動聲色地提醒眾人:“林家雖然出了秀才,但他王家,才是村里真正的出香門第,他兒子王伯峻,才是第一個秀才,是“前輩”。
他環(huán)視了一圈擠得滿滿當當?shù)奶梦荩粗娙巳撕敛谎陲椀牧w慕,那股子被喧賓奪主的別扭感又隱隱升起。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調(diào):“好了,大喜的日子,大家伙都沾沾喜氣!林老哥,好好操辦,這“秀才公”的喜酒,咱們?nèi)宥嫉戎饶兀 闭f完,他臉上掛著那副無可挑剔,屬于里正的標準笑容,又對林老頭夫婦拱了拱手,便帶著隨行的人,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過于喧鬧、讓他心頭有些莫名發(fā)堵的林家堂屋。
走出院門,他下意識地整理一下本就筆挺的衣襟,仿佛要撣掉沾上的屬于林家那份過于濃烈的“土氣”喜氣,才挺直腰板,邁著慣常的四方步,朝自家那更為敞氣派的住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