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緩緩靠近南宮縣的臨時碼頭,船底碾過浮木,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岸邊淤泥堆積,幾艘傾覆的小漁船半埋在泥漿里,船幫上還掛著破爛的漁網。
老周將纜繩系在一棵歪斜的柳樹上,樹干留著洪水沖刷后的無痕,高過林歲安的頭頂。
“只停半個時辰?!崩现艿吐晣诟溃皠e離船太遠,這兒亂得很?!?/p>
紅丫可能是因為在浴桶里面待太久有陰影,當船開了半天后就開始鬧騰要下船,林歲安都是哄了又哄。這次得知要在南宮縣短暫停留補給,就求老周頭讓她們下來走走。
林歲安牽著紅丫踏上岸,鞋子立刻陷進濕黏的淤泥里。舉目望去,原本千頃良田已成死沼,稻桿腐爛發黑,泥漿表面浮著一層病態的暗綠色。幾個衣衫襤褸的老農佝僂著腰,雙手在泥水里摸索,偶爾摳出幾粒未爛透的稻谷,直接塞進嘴里咀嚼。
林歲安以為他們在吃生谷子,可是定睛一看,她這才發現,那些老人摳出來的不光是稻谷,還有泡發的草根、蟲尸,甚至樹皮。
有個枯瘦如柴的老漢突然劇烈咳嗽,吐出一口混著血絲的泥水。
河堤上搭著幾頂褪色的藍布棚子,幾個小吏正懶散地分粥。災民排成長隊,每人領到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有個年輕婦人抱著嬰兒跪在棚前哭求:“再給一口吧,孩子兩天沒吃了!”
“滾開!”衙役一腳踹翻她,“下一個!”
林歲安看見那婦人爬回隊伍末尾,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弱。
一個穿褪色青袍的書生站在堤上,手持毛筆,挨個在災民額頭上寫字。輪到那抱嬰兒的婦人時,書生蘸了朱砂,在她眉心重重一點,寫了個“饑”字。
“寫了字的,明日能多領半勺。”旁邊有人低聲解釋。
林歲安發現,有些人的字是“饑”,有些人卻是“逃”或“病”。一個額頭印著“病”字的男人剛領完粥,就被兩個持棍的廂兵拖走了。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一隊契丹騎兵沿著河堤緩緩巡視,皮甲在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災民立刻低頭,不敢直視,林歲安趕緊抱住紅丫壓著她的頭低下。
騎兵首領勒馬停在粥棚前,用生硬的漢話問:“糧食呢?”
衙役賠笑:“軍爺,這都是賑災的糙米……”
那契丹人冷笑一聲,突然揮刀劈開粥桶,渾濁的米湯呼啦流進泥里。災民們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糧食踐踏成泥漿。
林歲安拉著紅丫,悄悄退回船上。老周頭已經裝好補給,兩袋發霉的雜糧,一捆干菜,還有一小包鹽。
“看見了吧?”他低聲道:“在這兒,人比洪水狠?!?/p>
船緩緩離岸時,林歲安回頭望去。那個額頭上印著“饑”字的婦人跪在泥地里,從混著馬蹄印的污水中,一捧一捧地舀著殘粥。
“比熙寧二年還慘?!崩现茴^望著渾黃的河水嘆氣。他指給林歲安看遠處傾斜的一棟樓:“契丹人上月燒的,就為搶二十石糧?!?/p>
在清河口閘口,廂軍士兵用長矛捅每袋麻袋。輪到他們時,林歲安高舉當初綢緞莊伙計給的那份“公憑”大哭,這是當時趙老四教她的。紅丫不用人教,看著她歲歲姐哭,她瞬間哭得好不凄慘。
稅吏皺眉揮退他們,卻扣下商隊兩包茯苓。
夜里停泊時,林歲安發現老周偷偷往河里放燈。那是用蒼木葉折的小船,載著曬干的野菊花?!敖o我淹死的老伴指路?!彼人灾f,“水里冷,得多些光亮。”
館陶鎮的碼頭浸在詭異的綠光里。岸邊人家門前都掛著螢火蟲紗囊,說是能驅散“水鬼哭”。老周將船攬系在一根半朽的木樁上,壓低聲音道:“今晚誰都不準下船?!?/p>
林歲安抱著小豆丁坐在艙口,看見遠處幾艘商船也亮著微弱的燈火。河面上漂著幾盞紙船燈,燭火在風中搖曳。紅丫趴在船邊,突然指著水里說:“姐姐,有魚在發光?!?/p>
三更時分,林歲安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透過艙板縫隙,她看見五個契丹騎兵舉著火把沿河搜查。為首者戴著狼頭皮帽,腰間彎刀映著血色火光。
“搜船!”生硬的漢話刺破夜空。
老周急忙把林歲安他們推進裝滿蒼木的麻袋堆里,又抓了把灰抹在她們臉上。“裝病。”他急促地說:“契丹人最怕瘟疫?!?/p>
小豆丁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大哭起來,哭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林歲安捂住他嘴巴已經來不及了。
騎兵立刻調頭,皮靴踏在跳板上的聲音讓心快跳出嗓子眼。
“蠻子小孩!”狼頭首領用尖刀挑起艙簾。紅丫嚇得歪倒身子撞翻油燈,油燈翻倒的瞬間,火苗“呼”地竄上晾曬的艾草囊,濃煙頓時灌滿船艙。
契丹兵被嗆得后退兩步,狼頭首領瞇起充血的眼睛,尖刀仍指著縮在角落的孩子們。
“咳咳……是藥煙!”老周頭突然嘶聲大喊,“這丫頭染了痘瘡!”他猛地扯開林歲安衣領,露出趙老四先前用茜草汁點在她們鎖骨的紅斑,遠看竟像瘟疫患者的疹子。
契丹首領的瞳孔驟然緊縮。他急忙用皮袍捂住口鼻后退出去。
“長生天??!”另一個騎兵驚恐地看著自己碰到藥粉的手,突然發瘋似的沖出甲板。契丹人罵罵咧咧地搶走兩壇黃酒后就都退了出去。
沒一會鄰船傳來了一陣嘈雜聲,他們聽見契丹兵用長矛捅穿隔壁船艙的米袋,又打翻幾壇醋,酸味混著藥煙,連馬匹都開始不安地嘶鳴。
終于,狼頭首領咒罵著下令撤退。
直到東方泛白,紅丫還在發抖,林歲安一直機械的撫摸著她的背安慰。
這次是林歲安活了兩輩子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昨天只要那個契丹首領往前一步一彎刀揮下,紅丫就沒了,不,或許她們都會沒了。那個時候根本來不及拿出電擊棒,或者說即使來得及也不能短時間殺了全身皮甲的他。更何況邊上還站著另外兩名契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