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衛生員”的咆哮。
聲音沖出喉嚨的瞬間,就被山頂凜冽的寒風撕得粉碎。
祁連山死死抱著懷里正在變軟的身體。
那股溫熱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正瘋狂地從他指縫間涌出。
他想堵住那個血洞,可他的手按上去。
卻只感覺到皮肉下肋骨的碎裂感,和一種令人絕望的空洞。
血,根本堵不住。
像是山洪決堤,帶著梁三喜的體溫和生命,一并流走。
“衛生員!!”
祁連山再次咆哮。
這一次,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嘶啞得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他能感覺到,懷里這個鐵塔般的漢子。
正在以一個驚人的速度變輕,生命正從那具強壯的軀殼里被抽離。
幾個衛生員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
可當他們看到梁三喜胸前那個碗口大的窟窿時,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其中一個年輕的衛生員剛把手伸過去,就被祁連山一把攥住了手腕。
“救他!”祁連山的眼睛里布滿了駭人的血絲,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對方的腕骨。
“我命令你,救活他!”
“營……營長……”
衛生員的臉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扭曲,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神仙來了,也救不活了。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對峙。
梁三喜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更多的血塊從他嘴里涌了出來。
他似乎回光返照般地恢復了一絲神智。
那雙總是盛滿憨厚與樂觀的眼睛。
此刻像蒙上了一層水霧的玻璃,費力地聚焦,尋找著祁連山的臉。
“營……長……”
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血泡聲。
祁連山立刻松開衛生員,俯下身,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老梁,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他語無倫次地應著。
“你撐住!我們回家!我們一起回家!”
梁三喜似乎笑了笑,但那笑容被涌出的鮮血沖刷,只剩下嘴角一個悲涼的弧度。
他的手,那雙能輕松扛起一箱炮彈。
能用刺刀捅穿敵人胸膛的大手,此刻卻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顫抖著,費力地伸向自己胸前的口袋。
那里,被他的鮮血浸透,變得又濕又重。
祁連山立刻會意,伸手進去,幫他掏摸。
他先是摸到了一張硬硬的卡片。
掏出來一看,是一張被血浸染得幾乎看不清面容的全家福。
照片上,一個樸實的女人抱著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對著鏡頭笑得靦腆又幸福。
緊接著,他又掏出了一封同樣被鮮血泡軟的信。
梁三喜的呼吸變得愈發急促,像一臺破舊的風箱。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了祁連山的手。
那只手冰冷、濕滑,卻依舊死死地攥著。
“營長……”
“這……這封信……”
“還……還有……欠的……債……”
“拜……托……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生命里榨出來的。
說完這幾個字,他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眼神開始渙散。
不再聚焦在祁連山臉上,而是越過他的肩膀,望向了那片被血色殘陽染紅的天空。
那是祖國的方向。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祁連山湊得極近,才勉強分辨出那兩個氣若游絲的音節。
“玉秀……”
“俺……的娃……”
話音未落,他抓住祁連山的手,驟然松開。
那雙一直望向遠方的眼睛,徹底失去了光彩。
變成了一對空洞的、映不出任何東西的琉璃珠子。
梁三喜的頭,重重地歪了下去,靠在了祁連山的肩上。
死了。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長到無限。
祁連山抱著他,一動不動,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像。
周圍的戰士們圍了上來,沒人說話,只有壓抑的、粗重的喘息聲。
“嗚……哇——”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打破了死寂。
是趙蒙生。
他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揪著自己的頭發,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他知道,梁大哥是為了救他,是為了救他背后的營長,才死的。
那顆子彈,本該打穿他們的身體!
他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想抓住梁三喜的手。
卻被祁連山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死氣駭得停住了。
祁連山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沒有怒吼,沒有咆哮。
一滴滾燙的液體從他赤紅的眼眶中滑落。
混著臉上的血污和硝煙,在堅毅的臉頰上沖刷出一條干凈的溝壑。
他抱著梁三喜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像是抱著整個正在崩塌的世界。
他低下頭,用那雙沾滿了戰友鮮血和敵人腦漿的手。
極其輕柔地,為梁三喜合上了那雙永遠望向家鄉的眼睛。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全家福和那封沉甸甸的信,從梁三喜冰冷的手中抽出。
他沒有看信的內容,只是用軍裝的衣角,笨拙地擦拭著上面的血跡。
擦不干凈。
那紅色,已經浸入了紙張的每一絲纖維,浸入了梁三喜生命的最后一刻。
祁連山不再擦了。
他鄭重地,將這一張照片、一封信,貼身放進了自己左胸的口袋里。
那里,正對著他自己心臟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輕輕地將梁三喜的遺體平放在地上。
為他整理好凌亂的軍容,扣好每一顆紐扣。
他站了起來。
在所有人或悲痛、或茫然的注視下,這個剛剛失去最好兄弟的男人。
重新變回了那把無堅不摧的尖刀——“鋼鐵先鋒營”的營長。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疲憊的臉,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刻刀。
一字一句,刻進每個人的骨髓里。
“趙蒙生。”
正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趙蒙生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到!”
“收攏所有犧牲弟兄的遺體,清點姓名,一人一槍,一個都不能少!”
“是!”
“一排長!”
“到!”
“帶人加固主峰防御工事,防止敵人反撲!”
“是!”
“二排長!”
“到!”
“所有傷員,就地搶救!所有能動的,補充彈藥,進入戰斗位置!”
“是!”
命令一條條下達,清晰,不帶一絲情感。
幸存的戰士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動起來。
悲傷被強制壓下,轉化成機械而高效的動作。
最后,祁連山走到那面千瘡百孔的紅旗旁。
撿起地上梁三喜用過的步話機,接通了師部。
他對著話筒,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報告了戰斗的結局。
“……346高地,已在我營控制之下。”
“我營……陣亡一百七十三人,傷九十二人……”
“……請求……將我營犧牲同志遺體,全部運回國內。”
他說完,掛斷了通訊。
而后,他轉過身,面對著梁三喜安詳的遺容。
面對著山下那片埋葬了無數忠骨的土地,面對著祖國的方向。
他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
他沒有再流一滴淚,只是在心里,用血和靈魂,刻下了一個將用余生去踐行的誓言。
老梁,你的債,我來還。
你的娃,我來養。
你的家,從今往后,也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