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份油印的《前線戰報》隨著補給物資,被送到了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先鋒營陣地上。
空氣里依舊彌漫著血腥和硝煙混合的怪味,但戰士們已經顧不上了。
他們瘋搶著這些薄薄的、散發著墨香的紙張。
戰爭,不僅要填飽肚子,更要填滿那顆被恐懼和死亡掏空的心。
一個識字的班長,被一群人圍在中間。
他清了清干澀的喉嚨,一字一句地念著頭版頭條那幾個被特意加粗的黑體字。
“高——山——下——的——花——環。”
“記我軍一級戰斗英雄,梁三喜同志。”
整個陣地,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或坐或站,幾十只耳朵,齊刷刷地豎了起來。
“梁三喜,一個來自沂蒙山區的普通農家子弟,一個入伍十二年的老兵,一個剛剛成為父親的丈夫……”
班長的聲音開始發顫,他念得很慢,很用力。
報紙上,用最平實的文字,記錄了梁三喜的一生。
記錄了他如何把津貼省下來寄回家,記錄了他如何在信里對妻子描繪未來的美好生活。
記錄了他如何像個老大哥一樣照顧營里的每一個新兵。
最后,記錄了他如何為了掩護戰友,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那顆致命的子彈。
當念到那張從梁三喜遺物中找到的,被鮮血浸透的欠債清單時,班長再也念不下去了。
“……買化肥欠生產隊二十元……蓋房借鄰居王二叔五十元……合計,六百二十元……”
他把報紙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
蹲在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卻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安靜。
死一般的安靜。
一個年輕的戰士,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皺巴巴的津貼,一毛,兩毛,五毛……
他把所有的錢都放在了地上那份報紙旁邊。
他什么也沒說。
很快,第二個,第三個……
越來越多的戰士走了過來,他們默默地掏出自己的錢,放在那堆零錢上。
沒有口號,沒有喧嘩。
這是一種無聲的儀式。
他們不是在捐款,他們是在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
向一個犧牲的英雄,一個普通的戰友,致以最高的敬意。
六百二十塊錢。
這個數字,像一根烙鐵,燙在鋼鐵先鋒營每一個活下來的人心上。
它代表的,是一個英雄對家庭沉甸甸的責任,是一個國家對它最忠誠的兒子無言的虧欠。
祁連山站在一處高地上,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阻止。
風吹過,把那份被揉皺的報紙吹到他腳邊。
他彎腰撿起,展開。
那篇署名為“軍報特約記者”的文章,寫得很好。
好到讓他覺得惡心。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剛剛結痂的傷口,把里面的血肉翻出來,展示給所有人看。
他當然清楚,這是政治宣傳的需要。
他甚至能猜到,這背后一定有他父親的影子。
那個坐在京城指揮部里的男人,總是能用最冷酷的手段,達到最宏大的目的。
他把梁三喜的死,從一個營的傷痛,變成了一支軍隊的記憶。
他把一個人的犧牲,鍛造成了所有人的軍魂。
高明,且殘忍。
趙蒙生就坐在祁連山不遠處的一塊彈藥箱上。
他沒有去看那份報紙,也沒有參與那場無聲的募捐。
他只是在擦槍。
一遍,一遍,又一遍。
那支五六式沖鋒槍的每一個零件,都被他拆開,用槍油擦得锃亮,再重新組合。
他的動作機械,專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曾經那個會在炮火中瑟瑟發抖,會因為看到尸體而嘔吐的知識青年,已經徹底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眼神空洞,雙手沾滿鮮血的戰士。
一個戰友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蒙生,別太難過了,梁大哥他……”
趙蒙生抬起頭,打斷了他的話。
“我沒難過。”
他的嗓音沙啞,是那種聲帶被濃煙灼燒過后的質感。
“我只是在想,下一個,該怎么殺。”
那個戰友被他看得心里發毛,訕訕地走開了。
祁連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
他走到趙蒙生身邊,坐了下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遠處戰士們壓抑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師部給梁副營長追記一等功了!”
“那還用說!那可是救了咱們營長的命!”
“咱們營長也真他娘的是條漢子!”
“聽一排的人說,他當場就跟師部立了軍令狀,說要把梁副營長的尸骨帶回家!”
“可不是嘛,以前我還嘀咕,說他是祁總長的兒子,是來鍍金的。”
“我呸!老子真不是個東西!這場仗打下來,誰還敢說咱們營長是靠他爹?”
“以后誰再敢這么說,老子第一個削他!”
“咱們營長,是跟咱們一起從尸體堆里爬出來的!是咱們自己的營長!”
這些話,一字不落地飄進祁連山的耳朵里。
“我們的營長”。
這五個字,比軍功章更重,比任何嘉獎令都更讓他心頭震顫。
他從口袋里摸出兩根煙,遞給趙蒙生一根。
趙蒙生默默接過,點燃。
兩人吞云吐霧。
“恨嗎?”祁連山突然問。
趙蒙生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
“恨誰?恨越南人?還是恨這場戰爭?”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以前恨。現在不恨了。”
他把煙蒂在地上捻滅。
“我現在,只想打完這場仗,然后回家。替梁大哥……去看看他的家。”
祁連山沉默了。
他把那份報紙折好,小心地放回口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他不再去想京城的父親,不再去糾結那些復雜的政治考量。
他現在,只是這群人的營長。
他要做的,就是帶著這些把命交到他手里的兄弟們,打贏,然后活著回家。
他走到陣地的最前方,那里,已經堆起了一個小小的錢堆。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那堆錢,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然后,他轉過身,面對著自己麾下這些劫后余生的士兵。
“全體都有!”
一聲怒吼。
所有正在議論、悲傷、沉默的戰士,全部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迅速列隊。
祁連山拿起地上一支插著刺刀的步槍,指向南方。
“梁三喜的功勞,是拿命換的!”
“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欠他的!”
“怎么還?”
他用槍口重重地敲擊著自己的鋼盔,發出“鐺”的一聲脆響。
“用敵人的命來還!”
他環視著一張張被硝煙熏黑的年輕臉龐,那上面,悲傷正在褪去,一種更加堅硬的東西正在凝聚。
“傳我命令!”
“所有還能動的,檢查武器彈藥,補充給養!”
“目標,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