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李云龍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祁明峰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他甚至沒有去整理被李云龍抓得皺巴巴的衣領。
任由那股幾乎要將他骨頭捏碎的力量施加在自己身上。
李云龍的手在抖,他想甩開祁明峰,想去搶桌上的電話。
想親自吼出那句他憋了半個鐘頭的命令:沖!給老子沖上去!
把陣地奪回來!把給周連長報仇!
可一只手,穩穩地按住了他即將觸碰到電話的手。
是祁明峰的手。
那只手并不粗壯,甚至有些文氣,但此刻卻死死地烙在了李云龍的手背上,讓他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老李,相信我。”
祁明峰的聲音依舊平穩,每一個字都敲在李云龍即將崩斷的神經上。
“現在沖出去,就是送死。”
“相信你?”
李云龍猛地甩開他的手,力氣大得讓祁明峰都后退了半步,撞在了地圖桌的邊緣。
“我他娘的怎么信你?我只信我看到的!”
他指著觀察口的方向,那里火光沖天,爆炸聲此起彼伏,仿佛大地都在哀嚎。
“我的兵在流血!在死!每一分,每一秒!剛才死的那個兵,叫王二柱,上個月剛給他娘寫了信,說發了津貼要扯二尺布給他娘做件新衣裳!”
“現在呢?連塊整皮都找不到了!”
祁明峰看著他,看著這個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漢子眼眶里泛起的紅光。
他知道,任何道理都已蒼白無力。
在李云龍這里,事實永遠比道理更管用。
他猛地轉身,不再理會暴怒的李云龍。
直接對著角落里已經嚇得臉無人色、抱著電話機瑟瑟發抖的通訊兵下達了命令。
“接通炮兵連!”
“我是政委祁明峰,現在,我臨時接管指揮!”
此言一出,整個指揮所,落針可聞。
李云龍的咆哮聲卡在了喉嚨里。
整個人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悶棍,愣住了。
趙剛剛想上前來勸,聽到這話,嘴巴半張著,眼鏡都滑到了鼻尖。
渾身是血的張大彪,那股子悲憤和絕望,瞬間被巨大的錯愕沖得一干二凈。
他呆呆地看著祁明峰的背影,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個政委,在團長沒有喪失指揮能力的情況下。
當著所有人的面,直接奪取軍事指揮權。
這在部隊里,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
這他娘的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李云龍的火氣,瞬間被這股巨大的驚駭給澆滅了。
他張著嘴,像是第一天認識祁明峰一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小子……瘋了?
祁明峰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在下達命令的瞬間,“嗡——”。
他緩緩閉上了雙眼。
外界的一切嘈雜,炮火的轟鳴,戰士的吶喊,指揮所里沉重的呼吸聲。
整個世界,在他腦海中變了模樣。
炮彈劃破空氣的尖嘯聲,不再是聲音,而是一條條帶著精確參數的紅色拋物線。
每一發炮彈的爆炸落點,都在一個龐大的三維立體沙盤上。
標注出一個不斷衰減的紅色光點,旁邊還有著殺傷半徑和破片分布的精確計算。
日軍機槍的射擊間隔、火力點的分布、步兵沖鋒的陣型和速度……
所有混亂的,血腥的戰場信息,被瞬間解析,重構。
一幅完整的,動態的,精確到每一個士兵位置的戰場三維圖像,在他腦海中清晰浮現。
比任何軍用地圖都要精確一萬倍。
他看到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日軍猛烈炮火的真正來源。
在主陣地側后方約三公里處的一個不起眼的山坳里。
那里被幾塊巨大的巖石和一片茂密的樹林完美遮擋,從正面任何一個觀察口都無法發現。
六門一百零五毫米口徑的野戰榴彈炮,正像六只鋼鐵怪獸,有條不紊地吐著致命的火舌。
他猛地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
沒有絲毫猶豫,對著已經拿起電話聽筒,手還在微微發抖的通訊兵,報出了一串簡短而急促的口令。
“方位3-5-7!仰角25!三發急速射!”
“目標,敵軍隱蔽炮兵陣地!”
通訊兵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他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李云龍,又看了看祁明峰那不容置疑的側臉。
牙一咬,心一橫,把命令原封不動地傳達了出去。
電話那頭,炮兵連長王承柱也懵了。
“啥玩意兒?方位3-5-7?政委,那地方……那地方是咱們的觀察盲區啊!”
“連個鬼影子都瞅不見,這炮打出去不是聽個響嗎?”
“執行命令!”
通訊兵幾乎是吼出來的,他把祁明峰那股不容置疑的氣勢學了個十足。
軍令如山。
王承柱一跺腳,罵了一句。
“媽的,聽政委的!他讓老子打月亮,老子也得把炮彈塞進去!給老子打!”
三發75毫米山炮炮彈,帶著所有人的疑惑,呼嘯著飛向了墨色的夜空。
指揮所里,死一般的寂靜。
李云龍甚至都忘了發火,只是下意識地舉起了望遠鏡,朝著那個根本什么都看不到的方向望去。
幾秒鐘后。
在所有人視線的盡頭,那個看似平靜無波的山坳方向。
“轟!轟!轟!”
三團巨大的火光,如同三朵死亡的蓮花,猛地在山坳中綻放,將半邊夜空都照得一片慘白!
緊接著,一連串更加劇烈、更加沉悶的殉爆聲接踵而至,大地都隨之顫抖!
那摧殘了獨立團陣地半個多小時,讓李云龍心如刀絞、目眥欲裂的,日軍猛烈的炮火。
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李云龍舉著望遠鏡的姿勢僵住了,他張著嘴,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又把望遠鏡死死地按在眼眶上,仿佛想看穿那幾公里的山巒。
“他娘的……真是……真是那個山坳?”
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我……我操……”一旁的張大彪,憋了半天,就憋出這兩個字。
他看著祁明峰的背影,眼神里滿是崇拜。
趙剛手里的茶缸子早就掉地上了,看著依舊平靜如水的祁明峰。
感覺自己這二十多年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這仗,還能這么打?這不叫打仗,這叫神仙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