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洋行略顯空曠的大堂里投下幾道光柱。
龍二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微微瞇了瞇眼。腋下的公文包里,那份帶著特高課鷹徽的協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沉重,卻也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成功了。
用特高課的虎皮,碾碎了亨利的傲慢,奪回了早就協議好的股份,更將這條至關重要的藥品渠道,牢牢攥在了自己和新靠山的手中。
但這只是第一步。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刀鋒之上。
特高課的貪婪,王少棠的怨毒,袁三海的猜忌,吳敬中的期待……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
財富多少是上層分配的,方式很多,羅織罪名、破家滅門,是日本人常用的一種。所以,錢,自己不能太多。要不然容易被人當成肥肉,但是人脈和組織能力,不能被替代。
風暴,從未停止,只是暫時被他借來的“勢”逼退。這玩意,要還!
他必須在這短暫的間隙里,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將這張以藥品為絲、以利益為結的巨網,編織得更加牢不可破。
“阿虎,”龍二走出洋行大門,寒風再次撲面而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冷意,“去碼頭,找迅哥。”
“是!二爺!”阿虎拉開車門。
車子發動,駛離英租界,重新匯入津塘城灰暗的底色中。龍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下一步,該去安撫那位被冷落許久的王琳了。還有媚仙……那個女人,也是這張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棋盤之上,落子無悔。而他龍二,正將自己,一步步變成那顆牽動全局的勝負手。
車門在亨利洋行沉重的大門后關上,隔絕了里面彌漫的失敗與恐懼。
駛離了英租界相對整潔的街道,重新匯入津塘城灰撲撲、亂糟糟的主干道。
車窗外的景象從帶著殖民傲慢的精致迅速滑向被占領的麻木與掙扎,一如龍二此刻的心境——從一個戰場,轉向另一個。
車子顛簸著駛向海河碼頭區域。空氣中咸腥的水汽混合著煤炭、貨物和底層勞工汗水的復雜氣味越來越濃。巨大的貨輪如同鋼鐵巨獸般趴伏在渾濁的水面上,起重機的鐵臂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緩慢移動,發出沉悶的嘎吱聲。苦力們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泥濘的碼頭和倉庫間穿梭,如同一群忙碌而沉默的螞蟻。
李迅的地盤,就在這片喧囂與力量交織的中心。車子停在一座由巨大原木和鐵皮搭建的倉庫前,門口站著兩個精壯漢子,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看到阿虎和車里的龍二,其中一人點點頭,轉身推開沉重的倉庫側門。
倉庫內部光線昏暗,彌漫著桐油、麻繩和待運貨物的混雜氣味。堆積如山的麻袋、木箱幾乎頂到高高的棚頂,只留下狹窄的通道。深處隱約傳來搬運工的吆喝和重物落地的悶響。
阿虎熟門熟路地在貨堆間穿行,龍二緊隨其后。很快,他們來到倉庫深處一個用厚木板隔出來的簡陋“辦公室”。門敞開著,里面煙霧繚繞,李迅正光著膀子,露出精壯虬結的肌肉,只披著一件敞懷的黑綢短褂,一腳踩在條凳上,對著攤在破舊木桌上的賬本擰著眉頭,嘴里罵罵咧咧。
“……他娘的,小日本這抽水抽得也太狠了!這趟活兒白干了!”他狠狠嘬了一口煙卷,煙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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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哥。”龍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李迅猛地抬頭,看到是龍二,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隨手把煙頭摁滅在桌角,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喲!二哥!稀客啊!你這大忙人,傷養利索了?快進來!”他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示意龍二坐。
龍二走進這間充滿汗味和煙草味的小屋,在另一張條凳上坐下。阿虎識趣地守在門口。
“聽說你從醫院挪窩了?找了個日本娘們兒金屋藏嬌?行啊二哥,你這養傷養得夠滋潤!”李迅倒了碗粗茶推到龍二面前,語氣帶著調侃,眼神卻銳利地打量著龍二的氣色和額角那道已經結痂的傷疤。
龍二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苦澀的茶水滾過喉嚨,驅散了洋行里那股虛偽的香水味。“閻王殿門口溜達一圈,總得找條活路。紀香是特高課的人,在她那兒,比在醫院安全點。”他放下碗,開門見山,“迅哥,來找你,是給你送條財路,也是條生路。”
“哦?”李迅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專注,“怎么說?二哥又有好買賣了?”他對龍二搞錢的本事是服氣的,尤其是現在龍二似乎還搭上了更硬的靠山。
龍二沒說話,直接拉開公文包,將那份蓋著特高課鮮紅關防印章的計劃書副本推到了李迅面前。和給亨利看的不同,這份上面關于亨利洋行股份的部分被龍二巧妙地用其他文件蓋住了,只突出了“紀香藥品株式會社”的框架、特高課的背景、藥品黑市整合的意圖、以及至關重要的——碼頭運輸環節的核心地位和利益分配。
李迅識字不多,但關鍵的字眼和那個刺目的鷹徽印章他認得!他的瞳孔猛地一縮,手指下意識地捻了捻那份文件粗糙的紙張,臉上的肌肉繃緊了。
“特……特高課?!”李迅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二哥,你……你怎么跟他們攪到一起去了?這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王殿!”他混跡碼頭多年,太清楚特高課的兇名了,那是比憲兵隊更陰狠、更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不是我想攪,是時勢逼人。”龍二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他點了點計劃書上關于碼頭運輸和分成的部分,“王錫庚死了,他兒子王少棠半死不活還恨我入骨。袁三爺那邊暫時穩住了,但誰知道哪天會不會變卦?想在這亂世活下去,活得好,就得抱住最粗的那條大腿,哪怕那是條毒蛇的大腿!”
他看著李迅眼中翻騰的恐懼和猶豫,繼續加碼:“迅哥,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以后津塘衛,所有走‘紀香會社’這條線的藥,都得從你這碼頭走!特高課的背書,你懂這意味著什么?以前那些卡脖子、扒皮的小鬼,日本人的關卡、偵緝隊的狗腿子,見了這個鷹徽,都得他媽給老子立正敬禮!你的船,你的貨,優先通行!以前要打點十成的利潤才能過去的路,現在三成,不,兩成就能趟平!剩下的,都是純利!”
李迅的呼吸粗重起來。碼頭上討生活,最大的成本就是各路神仙的“孝敬”和“風險”。特高課的虎皮……這誘惑太大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船隊在河面上暢通無阻,白花花的銀元、黃澄澄的金子流水般涌來。但特高課的名頭,也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可是……二哥,”李迅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掙扎,“這……這跟特高課做生意,是刀頭舔血啊!萬一……”
“沒有萬一!”龍二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亨利已經被我按著頭簽了字,他的洋行負責供貨。我負責黑市網絡和跟特高課周旋。而你,迅哥,”他重重拍了拍計劃書上碼頭運輸那一塊,“你就是這條黃金水道的龍王!貨從你的碼頭走,錢從你手上過!特高課要的是情報和錢,只要貨按時按量、流向清晰,他們不會動你,反而要保著你!想想看,整個津塘,乃至整個華北,誰還能有你這運力?誰還能有你這‘路條’?”
龍二的話像重錘,一下下敲在李迅的心坎上。
巨大的利益前景和龍二描繪的“不可或缺”的地位,漸漸壓倒了恐懼。他混的就是刀頭舔血的營生,風險和收益從不成正比。以前跟著曹峰,雖然也賺錢,但何曾有過這種近乎“官方特許”的暢快?
“那……那分成?”李迅終于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龍二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早有準備:“特高課拿大頭,五成。剩下的五成,紀香和我倆各一成,亨利那邊占三成。”
李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亨利占三成?他一個供貨的洋人,憑什么?他李迅出人出力出碼頭擔風險,自己一點沒有?
“迅哥,”龍二敏銳地捕捉到李迅的不滿,立刻拋出了真正的甜頭,“賬不是這么算的。亨利那三成,是他供貨的價碼。而你那沒份子,但卻是純利!是扣除了所有成本、打點、人工之后的純利!更重要的是,”龍二的聲音充滿了蠱惑,“這生意一旦鋪開,量有多大?以前你跑十趟賺的錢,現在可能一趟就賺回來了!而且,只要掛著特高課的牌子,你碼頭其他的‘私活兒’,是不是也能更‘順’一些?這無形的便利,算不算錢?”
李迅的眼神急劇變幻。龍二的話點醒了他。特高課的背書,不僅能用在藥品上,他其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走私,也能借借東風!這層保護傘的價值,遠不止那兩成藥品利潤!
看著李迅眼中的貪婪和算計最終壓倒了猶豫,龍二知道火候到了。他慢悠悠地從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條款清晰的合作協議,推到李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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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哥,白紙黑字,簽了它。以后,碼頭就是咱們‘紀香藥品株式會社’的命脈,你李迅,就是咱們會社在碼頭上的‘總調度’!特高課那邊,自有我和紀香去應付。你只管把貨運進來,再安全地送出去,數錢就行。”他頓了頓,加重語氣,“第一批貨,紀香那邊很快會聯系你,量很大,磺胺、盤尼西林都有。這是投名狀,也是開門紅,務必萬無一失!”
李迅看著那份協議,又看了看龍二篤定而強勢的眼神,再想想那特高科的鷹徽和金山銀海的未來,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他抓起桌上的鋼筆,拔開筆帽,在簽名處狠狠戳下自己的名字——李迅。字跡歪扭,卻力透紙背,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干了!”李迅簽完字,把筆一扔,眼中兇光畢露,又帶著興奮,“他奶奶的,跟小日本干喪氣點!但咱也就為了掙點錢,二哥,碼頭這邊你放一萬個心!貨到了老子這兒,天王老子也別想動一根指頭!我親自盯著!”
“好!”龍二拿起協議,仔細收好,臉上終于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李迅這股子碼頭霸主的狠勁和執行力,正是他需要的。藥品流通的最后一個關鍵環節,也牢牢鎖死了。
他站起身:“迅哥,碼頭這邊就交給你了。第一批貨的細節,紀香的人會直接跟你對接。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他拍了拍李迅結實的肩膀。
李迅也站起來,親自把龍二送到倉庫門口:“二哥慢走!等著聽好消息吧!”
走出倉庫,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龍二深吸一口氣,碼頭的喧囂和海河的腥味涌入肺腑。公文包里,三份協議(亨利、李迅、以及特高課的原件)沉甸甸的,像一塊巨大的基石,將他在這亂世旋渦中的地位暫時穩固。
車子啟動,駛離喧囂的碼頭。龍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更深的思慮。
棋盤又落一子。
藥品帝國的骨架已然搭起,特高課是虎皮也是枷鎖,李迅是臂膀也是隱患。
下一步,該去安撫那位被冷落多時、心思敏感的王琳了。她的身上,還系著曹峰的秘密和可能的麻煩。
還有媚仙……那個消息靈通、長袖善舞的女人,也需要適時地“溫暖”一下,確保她在自己這張巨大的利益網絡里,始終站在自己這邊。
車子在津塘城復雜的街巷中穿行,如同龍二在人心與亂局中穿行。每一步,都踏在薄冰與刀鋒之上。他睜開眼,眼神幽深如寒潭。
“去……王琳那兒。”他低聲吩咐阿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