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沉默。
他知道穆連成關系網復雜,但是沒想到復雜到這種程度。
利益交織,人性誰都有私心。
可都他媽什么時候了?!你們為了孝敬,為了點私利,還這么放縱一個滿手是血的大漢奸!
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黨國的這幫王八蛋,早就忘了初心了。信念被蛀空,就爛了,穆連成不過是這腐爛根系上長出的一顆毒果。
黨國大員的插手,更是將這腐朽的利益勾連暴露無遺。
吳敬中的憤怒,是對這整個腐爛體系的第一次清醒認知所帶來的劇痛。
“大哥,”龍二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豺狼當道,安問狐貍。穆連成今日能逍遙,是他背后的大樹未倒。這棵樹,遲早會爛到根上。他的罪證,我們已握在手中,封存,不等于銷毀。時機一到,便是雷霆。戴老板此時也是權衡,有了這些把柄,大哥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龍二知道這段歷史,也知道那些買辦家族是多么混蛋和令人失望!但是他還是想安慰一下吳敬中。
吳敬中是什么人?建豐的同學!戴老板的心腹!委員長心里也能記住名字的優秀黃埔生!而且是北伐的功勛之臣!
吳敬中這么大的背景,不躺在功勞譜上,不鉆營在關系上,不在大后方安全的指揮底層兄弟們上!
卻選擇孤身一人潛伏津塘,滿腔熱血潛伏到敵占區,獲取情報,刺殺漢奸!天天把毒藥藏嘴邊、把子彈留給自己一顆、把頭掛在褲腰帶上,為了刺激呀?!還不是心不冷,血仍熱!一心為國!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聲。良久,吳敬中疲憊不堪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份沉重的失望感幾乎化為實質:“兄弟……你說得對。只是……只是……”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蕭索的嘆息。“心寒啊!”
這聲“心寒”,道盡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泥潭中掙扎的絕望。
吳敬中比建豐大了七歲,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八年以后,就算勝利了,也已經五十多了。
但家國破敗,他不敢、也不能泄了這一口氣。
龍二沒有立刻接話,只能靜靜地聽著。
他知道,此刻再怎么安慰都是蒼白的,吳敬中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份信仰的崩塌。
時間太久,電話里只有呼吸的聲音,龍二忍不住關心的喊了一句:“大哥?”龍二能感受到電話線另一端傳來的那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灰敗。
“……”吳敬中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找回往日的鎮定,但開口時,那聲音卻如同秋風中凋零的枯葉破敗,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自嘲,“呵……兄弟,你知道嗎?我吳敬中,黃埔畢業,追隨校長,加入復興社……半輩子刀尖舔血,自詡為黨國干城,鏟奸除惡,滌蕩乾坤……”
他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咀嚼著巨大的苦澀。
“我見過叛徒的卑劣,見過日寇的兇殘,也見過袍澤的犧牲……我以為,這些就是黑暗的極致了。可今天……今天我才知道……”吳敬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尖銳和悲憤,“最深的黑暗,不在敵人的刺刀下,不在敵人的牢房里!它就在我們自己的廟堂之上!就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棟梁’們道貌岸然的笑容里!就在他們為了蠅頭小利,輕輕松松壓下的那一紙命令里!”
龍二沉默地聽著,他能想象此刻吳敬中的樣子——那個永遠儒雅沉穩、智珠在握的吳大哥,此刻或許正雙目赤紅,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甚至可能……淚流滿面?不會!年輕的吳敬中,流下的只會是心頭滴出的血。
“三百多條命啊!兄弟!那是三百多個活生生的人!是三百多個被穆連成那畜生當作豬狗一樣販賣,等著被扔進萬人坑的同胞!是三百多個家庭破碎的哭喊!”吳敬中的聲音哽咽了,那份壓抑了太久的痛苦終于決堤,“漢奸的口供,字字血淚!那些爪牙的證詞,鐵證如山!可這如山鐵證,在那些蛀蟲眼里,在那些只顧著轉移自家浮財的‘大員’們眼里,算個屁!抵不過穆連成每年孝敬的金條!抵不過一個漢奸替他們運幾件破古董、幾箱金磚的‘功勞’!”
他猛地咳了幾聲,像是被巨大的悲憤嗆到。
“戴老板……戴老板他……”吳敬中痛苦地低語,充滿了無力感,“他權衡利弊……他不得不妥協……我理解他的難處,復興社樹大招風,處處掣肘……可是……可是這妥協,是用同胞的血肉鋪就的臺階!是給漢奸遞上的免死金牌!這……這還是我們為之效忠、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黨國嗎?!”
龍二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像是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緊接著是瓷器碎裂的脆響——吳敬中失態了。
“齷齪!惡心!”吳敬中幾乎是嘶吼出這兩個字,帶著無盡的厭惡和唾棄,“這整個體系,從根子上就爛透了!爛得發臭!我吳敬中半生奮斗啊!我拋拋家舍業一心為國,鏟除的漢奸不計其數,可到頭來,我發現自己不過是在給這腐爛的朽木修枝剪葉,而真正啃噬根基的碩鼠,就在我們頭頂,錦衣玉食,高枕無憂!我們拼死拼活弄來的證據,成了他們討價還價的籌碼!成了他們粉飾太平、繼續吸血的工具!”
他大口喘著氣,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兄弟,你知道嗎?我現在……我現在只想……只想……”他似乎想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蕭索和自嘲的嘆息,“罷了……罷了……多說無益。”
吳敬中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低沉,充滿了看透一切的疲憊和死寂:“封存吧……都封存吧。戴老板的命令,我執行。穆連成……讓他再得意幾天。這骯臟的‘穩定’,這虛偽的‘大局’,我們……維護。”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冰冷刺骨。那份曾經燃燒在吳敬中心中的理想之火,那份“滌蕩乾坤”的豪情壯志,在這一刻,似乎徹底熄滅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燼。
“兄弟,”吳敬中的聲音最后傳來,帶著一種近乎訣別的沉重,“此事……到此為止。你我……各自珍重。穆連成這邊躲著點,這人做事,沒有章法底線,無所不用其極。你……務必小心。紀香會社……是你的護身符,也是你的枷鎖,用好它。”他頓了頓,聲音里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關懷,“王琳和你孩子……我會確保她們絕對安全,津塘這里,我盡力了,這是我……僅能守住的一點干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