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黑下來,就也到了宵禁的時候。這外邊除了打更的和巡街的步兵營、五城兵馬司,鮮少有人在外邊走動。
人的適應能力極強,沈婉晴以前是個夜貓子,下了班要么找朋友一起吃飯,要么自己在家吃了飯還要出去尋尋樂子。
再不然約上三五好友出門打麻將,從深夜打到天光泛白,回家洗個澡出門吃個早飯又能去上班。明明才過了幾天,現在回想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事,想一想都帶著恍惚。
下午的時候春纖帶著青霜收拾沈婉晴的嫁妝,秋紋和碧云在角房和后罩房來回忙著。
在角房值夜就是她們四個大丫鬟的差事,四人都已經說定了,以后每隔一天輪一次班,春纖和青霜一起,秋紋和碧云一起。
值夜的時候一起住在角房,一人睡上半夜一人睡下半夜,這么著不睡覺的時候做一做繡活兒,眨眼2也就混過去了。
因著沈婉晴是高嫁,沈家給閨女準備的嫁妝要比當年給原主大姐的還要多三成,這會兒要收拾的東西也更多更雜。角房收拾出來住得舒坦得益的是自己,秋紋幾人自然更加用心。
這些事不用沈婉晴自己動手,一下午的時間這邊瞧瞧那邊看看的,明明沒干什么活兒,但等到吃過晚飯之后,還是累得只想歪在羅漢床上待著,怔愣愣地看著毓朗出神。
毓朗居然是個雛兒,這是沈婉晴有些沒想到的。感情昨晚上他不是在裝愣頭青,而是真頭一回開葷,怪不得那么沒輕沒重的推都推不開,搞得沈婉晴差點兒真要發火。
“大奶奶怎么老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
“不是,就是在想事。”
“想什么,跟我說說唄。”
“真想聽啊。”
“真想聽啊!”
沈婉晴不是那等戲臺子上頂頂溫婉賢惠的妻子,這是毓朗早早發現的真相。
他七八歲的時候見過自己額娘是怎么伺候自己阿瑪,晚飯吃完先奉茶,之后張羅丫鬟端水進來洗腳。
若是那天鈕祜祿氏不忙,說不定還會在給額爾赫解了辮子通了頭之后,再接過丫鬟手里的帕子,自己蹲下給丈夫擦腳穿鞋。
那個時候的毓朗大概率是在隔著碧紗櫥在里間的小書房里練字,晚上的燭火昏黃,看著自家阿瑪近乎享受的表情,和額娘低眉順眼的溫柔姿態,還是孩子的毓朗看不懂,只重新低下頭繼續臨字帖。
時隔多年再想起來,毓朗還是不覺得那樣有什么好,能讓他們露出那么享受沉迷的樣子。
他抬起身子手肘撐在炕幾上,把大半個身子都探到沈婉晴面前:“霽云是不是在想,怎么家里沒給我準備通房妾室,我猜得對不對。”
不怪沈婉晴這么想,畢竟這個世道便是如此。尤其像赫舍里家這種大族世家,家中男子長到十四五歲,長輩就會從身邊挑選一個她們覺得穩重聽話充當通房。
“阿朗怎么猜著了。”
“你臉上都寫著了,我傻啊我不會看。”
“我可跟你說啊,咱倆這才剛成親,大奶奶千萬別學那賢惠人給我安排什么侍妾通房,我用不著那一套。你要是假意大方呢,這事咱倆都不痛快。你要是真大方呢……我看你還是別大方吧,爺用不著。”
“我跟大奶奶明說了吧,爺最瞧不上那起子裝賢惠裝大方的人。老顯得這世上就他們聰明他們宰相肚里能撐船,怎么就那么能呢。我連我的馬都從不讓別人騎。怎么著?爺連馬都不如?”
再說了,真要到了看中了誰非納妾不可的那一天,莫說沈婉晴,便是把天給捅破了自己也得把人納回來。“人這輩子誰知道是爺先納妾還是天先塌了,大奶奶又何必杞人憂天。”
………………
看著說著說著自己先來了氣,早不是上午還拉著自己不讓亂說話的毓朗,沈婉晴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誰說我要給你安排侍妾通房了,想什么美事呢。”
毓朗沒說什么他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酸話,沈婉晴也不樂意聽。她抬手勾住毓朗要縮回去的身子,展露出這幾天里第一個堪稱真心的笑。
“阿朗這般實話實說我很喜歡,往后不管到什么時候,這個好處可千萬別變。”
真心還是假意毓朗分辨的清楚,本來想著明日還要去沈家,今晚就老老實實睡覺得了的人,被她這么一夸,當即就摟著沈婉晴的腰把人從榻上扛起來,入了碧紗櫥里邊的捎間。
用碧紗櫥隔開的捎間跟角房連著,今日值夜的是春纖和青霜,兩人正在爐子上烤紅薯和饅頭片,晚上的時候青霜去廚房拿了一碗醬豆腐汁和韭菜花醬過來,把饅頭片和紅薯烤一烤沾著吃,味道別提多香。
這饅頭片剛吃到嘴里,突然就聽見隔壁隱約傳來些動靜。春纖下意識就回頭看向青霜,青霜臉都紅了。
就因為東小院沒姨娘通房,今兒一天青霜數不清跟春纖秋紋她們說了自家大爺多少好話,在她口中毓朗簡直就是柳下惠,是不世出的好人。
“你先吃著,我讓廚房去準備熱水,等會兒給我留倆饅頭片就行。”現在這好人怎么這般沒個饜足,明天大奶奶還要回門,急什么急啊!
這一夜,有人吃饅頭片吃香了,有人開葷吃飽了,次日清晨整個東小院上上下下看著都精神奕奕,惹得鈕祜祿氏院里和正院里的人都偷偷往沈婉晴和毓朗身上看,忍不住感慨到底是新婚燕爾,看得人眼熱。
一大早,沈家就已經上下忙碌起來。姑奶奶回門這事可馬虎不得,就連原主的親爹沈宏世都遞了請假折子給本部堂官,一口氣連請了三天假,就為了等女兒回來。
“老爺別著急,已經有機靈的去看過,咱們二姑奶奶的馬車已經出門了。親家家里選了一條人最多的路,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就能到。”
回門也算喜事,赫舍里家準備的回門禮從活雁到錦緞再到茶葉喜餅,尤其那兩箱子各色皮毛不可謂不扎眼。不說像娶媳婦那樣繞著內城轉圈,總得挑一條人多的路過來才行。
“姑娘,才出門子三天,奴婢怎么覺得像是過了好多年似的,這會兒心里還撲撲直跳,昨晚上都沒睡著。”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三天了,滿打滿算就是九秋,小十年能不想嗎。”
沈婉晴也緊張,她緊張的是馬上要見原主的母親徐氏。徐家在福建駐防,私底下還做了不少買賣,光是能出海的船就有好幾艘,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兒,不可能不精明。
而在原主的記憶里,娘也確實就是這世上最能干最厲害的人。沈家大房近年都在盛京,三房又跟著叔叔沈宏安去了任上,留在京城的也就只有二房,和大房兩個在京城讀書的侄兒。
徐氏作為當家的太太,不光把在京城的徐家料理得很好,還一直沒讓盛京的大房和南邊的二房跟家里疏離了。
除了每年年節送過去的東西,每個月徐氏都要額外跟兩個妯娌寫信。跟大房說兩個侄兒書讀得如何,跟三房說什么時候把侄女送回京城來。
明年就要選秀了,不管想不想家中女兒留牌子,都得把人接回來學一學規矩,便是要撂牌子也最好是過了第一輪再說。到時候再相看個好人家,高高興興把姑娘嫁出去,這是最好的安排。
或者什么正事都不提,只寫一些家中瑣碎的事情,總之就是讓另外天南海北的兩房人別跟京城離了心。
要說徐氏跟她的嫂子弟妹有多深厚的感情,別說沈婉晴就是原主也不信。畢竟一大家子一個屋檐下住的那幾年,三個妯娌照樣為了一點小事爭的臉紅脖子粗的。
只能說徐氏這個人是當下社會里,不管是當管家的主母還是當維系整個家族團結親密的紐帶,一個女人能做到的最佳典范。
這樣一個女人光賢惠可不夠,她一定是又聰慧又細膩。要在這樣一個女人跟前裝女兒,沈婉晴覺得壓力比跟毓朗圓房要大一百倍都不止。
不過沈婉晴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當母親的心。
毓朗騎馬走在馬車旁,到了沈家門口翻身下馬,轉身把剛從馬車里伸出一只手來的沈婉晴扶下馬車。
有些事情食髓知味,說好了就一次的人,腦子像金魚一樣一次一次又一次,反正他就記得個一次。折騰完了知道裝乖了,也不管沈家門口大舅哥帶著隔房的兩個堂兄看著。
而門里拐角處站著的嬤嬤隔得遠遠地看仔細了,還沒等沈婉晴和毓朗進門就又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進門先祭祖,祭祖過后把專門給沈宏世和徐氏準備的扳指、頭面先拿出來,隨后兩人一同給家中長輩依次敬茶,等該走的流程都走完了,毓朗跟著沈宏世去了前院書房,沈婉晴則跟著徐氏回了后院。
徐氏捧著沈婉晴的臉頰仔細端詳,就在把沈婉晴看得后脊梁骨直冒寒氣,生怕她看出什么不對來的時候,徐氏居然就憋出這么兩個字。
“瘦了。”
今日沈婉晴穿了一件銀紅色緞繡蝶戀花的氅衣,頭上梳包髻,用透光的粉紗緞做頭巾,把發髻包裹住,除了一支鳳簪就只以絨花做點綴,整個人看上去明艷大方卻又不失清麗。
“娘,才三天,哪能瘦了啊。”
“你這孩子,懂什么啊。娘說你瘦了就是瘦了,旁人瞧不出來,只有我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