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朗射箭的手很穩(wěn),只有臉上的笑意淡淡。這樁婚事是二叔赫奕兩年前去老太太佟佳氏跟前提的,說這事的時候毓朗的額娘甚至都沒在場。
當(dāng)時毓朗也不在家,額爾赫死后毓朗承襲了他這這一脈的佐領(lǐng)。身為佐領(lǐng)其下有一百五十壯丁,每年光是地租、俸餉和佐領(lǐng)下旗人每年的丁差規(guī)禮就有將近三千兩銀子。
有這些收益,單單維持家中上下的開銷是夠了的。但八旗子弟活著不可能關(guān)上門不聞窗外事的過日子,人情往來家族維系,哪一樣都少不了銀子和關(guān)系。
況且既然當(dāng)了佐領(lǐng),就沒道理只拿錢不干活的道理。身為上三旗的佐領(lǐng)不但要管理佐領(lǐng)內(nèi)的旗人,還要負責(zé)從其中把尖子挑選出來送去侍衛(wèi)處和護軍營,這些人入了這兩個地方編成班,每月輪值宿衛(wèi)紫禁城。
而毓朗也給自己在護軍營補了個護軍校的缺,原本身為上三旗勛舊子弟,毓朗便是入侍衛(wèi)處擔(dān)任三等侍衛(wèi)也不是不行。但這幾年跟二叔一房住在一起,總有牙齒碰舌頭的時候,兩房人的矛盾已然是有些掰扯不清楚了。
赫奕正當(dāng)著二等侍衛(wèi)的差,他要是進侍衛(wèi)處,叔侄倆在家天天見,出了門入了宮還要抬頭不見低頭見,毓朗覺得自己過不了那個窩囊日子,就自己找關(guān)系進了護軍營。
侍衛(wèi)處為內(nèi)班,一、二、三等侍衛(wèi)加藍翎侍衛(wèi)負責(zé)護衛(wèi)乾清門至午門一帶,五日一輪換。護軍營為外班,由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從上三旗的各個佐領(lǐng)內(nèi)挑選,選出來的護軍負責(zé)皇城外圍和景山、神武門的護衛(wèi),三日一輪換。
一個佐領(lǐng)里,只有二到三個人能入侍衛(wèi)處,余下二十名都入護軍營,光從這個區(qū)別上,也能看出來哪兒才是更好的去處。可毓朗就是不愿意低這個頭,把自己佐領(lǐng)內(nèi)的兩人送去侍衛(wèi)處,自己則帶著剩下的人一頭扎進了護軍營中。
赫奕跟老太太說這門親事的時候毓朗正當(dāng)值,等到他回來的時候這門親事已經(jīng)口頭上說定了,自己的庚帖被家里送去沈家,再過些日子等沈家打聽清楚自己這個人沒什么問題,就該兩家約著正式換帖了。
“額娘,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讓人去護軍營找我回來。沈家什么人家你問清楚了嗎就答應(yīng)。”
赫奕當(dāng)年作為二房是分了不少產(chǎn)業(yè)出去的,因著家中除了兩個庶出分不了多少家產(chǎn)的叔叔,嫡出的也就只有長子額爾赫和赫奕,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自然虧待不了他。
本來也沒什么,兩人都是從同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兄弟,誰多誰少誰也不在乎這些。只是誰都沒想到額爾赫會走得那么早那么突然,他這一走,兩房之間的平衡就徹底打破了。
老太太剛開始肯定是心疼長子留下的孫子,和肚子里還懷著遺腹子的大兒媳婦。赫奕搬回大宅來住,的確也是為了能孝敬老太太,給一家子頂門立戶。要不然這一家子孤兒寡母和沒出生的遺腹子,且不知道該怎么活。
但一個屋檐下住著,就注定矛盾越來越多。親母子都這樣,就更別提隔著房的妯娌叔子。
五年時間不長卻也不短,老太太佟佳氏再怎么想大兒子也不可能整日哭天抹淚的過日子。再加上這幾年二房又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孫輩兒,赫奕也從三等侍衛(wèi)升到了二等侍衛(wèi),兩個房頭之間的差距就難免被拉開了。
是個人都希望過兒孫滿堂美滿團圓的日子。
大房這邊再是恢復(fù)了正常日子,可看著打扮素凈的兒媳、生下來就沒見過阿瑪?shù)男O子,沉默寡言得有些郁氣沉沉的孫女,和整天泡在護衛(wèi)營里的長孫,怎么看還是二房這邊有出息有將來得多。
老太太的心越來越偏,家里上下誰都知道。毓朗對此是無可無不可,畢竟老太太都多大年紀了,她瞧著誰高興就多偏心些也正常,自己犯不上較這勁兒。
但二叔越過自家這一房擅自把親事給自己定下,毓朗還是動了火氣。赫舍里是什么家世,沈家便是在旗又如何,說是那家的姑娘高嫁都是高攀了沈家。
光生氣沒有用,那天毓朗心里憋著一股氣徑直沖到老太太院子里,想要推了這樁親事。
誰知到了正院,老太太就一臉笑意拉著自己坐下,保養(yǎng)得宜但皮肉枯萎干巴巴貼在骨節(jié)上的手緊緊攥著自己,跟自己說他的親事總算有了著落。
沈家雖在漢軍旗但家中父親、祖父都是有實權(quán)的,尤其沈父現(xiàn)在就是戶部福建司的郎中,還是主管漕運倉儲。這樣的人家家底子厚,有這么個老丈人實惠。
實惠不實惠的毓朗真不在意,家里二叔和二房再怎么得勢,這一支的佐領(lǐng)總歸在自己手里,只要還有這個自己就缺不了銀子。再說了,好男兒頂天立地,哪能人家姑娘還沒過門就打起人家的主意,臊得慌!
不過這都不是毓朗沒有開口再推拒這門親事的原因,他只是看著佟佳氏那張真心替自己欣慰的臉,就沒舍得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老太太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著大房的人笑得這般舒心,娶妻罷了,娶誰不是娶。
新郎官興致不是很高,跟喜轎里的沈婉晴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跟沈婉晴以為的不一樣,喜轎并沒有在赫舍里家門口停下,而是轎夫抬著轎子跨過火盆進了大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新房門外才停下。
‘嘟嘟嘟’三支箭虛射在喜轎轎門之后,很快就有全福太太打開轎門把新娘子從轎子里扶出來。
蓋頭遮著臉,沈婉晴看不見外面的環(huán)境,腦袋上的鳳冠壓得脖子都不敢低,只能昂首挺胸直挺挺的,生怕再把哪些簪子釵環(huán)什么的弄掉了,那就闖大禍了。
不能低頭,就只能垂下眸子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光線不對勁,這不是白天而是晚上。只不過因著是辦喜事,整個院子都被高高掛起的燈籠點亮,宛如白晝。
被蓋頭遮住了大半視線,沈婉晴目之所及的范圍很小。只能看到自己的繡鞋和站定在自己身前,新郎官的一雙青色云頭朝靴,靴子很長,看著這人身量不矮。
沈婉晴手里緊緊握著蘋果,盡量讓自己的思緒不集中在‘我馬上就要結(jié)婚’這件事上,但在被全福太太扶著跨過喜轎前的馬鞍時,還是忍不住渾身一激靈,小腹也一陣鈍痛。
這是沈婉晴從小到大的毛病,沒想到換了個身體毛病也跟著帶了過來,只要一緊張就肚子疼。
為了這個毛病不知道被老師嫌棄了多少回,一到考試的時候就要跑廁所。可現(xiàn)在自己是騎虎難下,這一場考試可比自己這輩子上過的所有考場更加艱難一萬倍。
毓朗沒想到自己要娶的沈氏是這么個人,身量纖細卻高挑,骨架玲瓏卻又背脊挺拔,雖看不見臉,雙手緊緊握著蘋果好像下一瞬就要把這果子從中掰開,腦袋卻又微微往上仰著。不像嫁人,倒像是要上戰(zhàn)場。
毓朗想問沈氏,自己就這么嚇人?但兩人身邊圍了太多人,別說說話,這會兒就是錯一丁點兒,沈氏這個新婦進門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兩個‘心懷鬼胎’的新人,都覺得自己心里已經(jīng)已經(jīng)千帆思量萬般惆悵,其實也不過一息之間罷了。全福太太還在說著吉祥話,回過神來的毓朗主動抬手握住了沈婉晴的露在衣袖外的腕子,低聲道:“小心腳下。”
原本到了赫舍里家,送親的人看新郎官衣服笑意淡淡的樣子多少有些不滿意。現(xiàn)在見毓朗主動來牽自家姑娘,這才喜笑顏開簇擁著一對新人往屋里走拜天地。
毓朗的手掌很大,或許是從小習(xí)武的緣故,手心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繭,蹭在沈婉晴的手腕上,觸感有些奇怪。
沈婉晴這次忍住了沒激靈,哪怕此刻后背和手臂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還是強壓住了。這場景太荒誕了,荒誕沈婉晴甚至都不覺得害怕,還有點想笑。
好在進了門之后,被扶著叩拜天地來回行禮,沈婉晴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架著,多少有點兒以前上下班高峰期擠在地鐵里當(dāng)沙丁魚的意思,反而沖散了心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滋味。
沙丁魚被架著入了東次間的新房,剛成為夫妻的兩人被全福太太和喜婆們簇擁著并排坐在炕上。一旁的喜婆還在碎碎念叨著,都是滿語沈婉晴只能靠原主的本能聽個半懂。
沒過多久,蓋頭被掀開,沈婉晴這才趕緊趁機把整個屋子都掃了一遍。
不大,布置得很喜慶也很仔細,看來這家人對于娶媳婦這事沒有糊弄。外面的天果然是黑著的,只有燈籠燭光映著窗戶紙透進來。
屋子里站著不少人,看得人眼暈。沈婉晴實在還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只能把目光收回來看向自己的丈夫:赫舍里毓朗。
毓朗今年十七,沈婉晴出生于康熙十一年冬月初一,毓朗是康熙十三年正月十六的生日,要是不看月份自己可比他還要大兩歲。
眼前這個還沒滿十八歲的年輕人,一點兒也不像自己十八歲的時候。
眼前的男子是俊朗的,但沈婉晴暫時并不在意他長得好還是不好。因為他的一雙眸子太鋒利了,劍眉又稍稍往上仰著,眉骨高聳眼眸深邃,把本就凌厲的眼睛襯得越發(fā)像鷹隼一般。
瞳色在燭光下是琥珀色的,中心那一點卻又如墨般沉黑,叫人捉摸不透。鼻梁高挺得恰到好處,下頜骨干脆利落地像是刀鋒磨出來的。
下巴處有一道疤,淺淡了但不算短,沈婉晴調(diào)動記憶才想起來,這人去年跟著康熙一征了噶爾丹,他恐怕是真殺過人的。
“大奶奶怎么這么看著我,我臉上有花不成。”
毓朗沒成過親,也沒見過新房里的新娘子。他還是本能的覺得別家新婦應(yīng)該不會這么直勾勾的盯著新郎官看,便是裝也得裝得含羞帶怯些,把頭幾天給糊弄過去啊。
…………
雖說是兩人成親,這會兒可不是什么說話的好時候。沈婉晴不知道說什么來接話,好在也不用她說什么話。
接過全福太太遞過來的合巹酒稀里糊涂喝了,又像是戲臺子上演的那樣,被喂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子孫餑餑,一邊噎得直梗脖子一邊還得說生生生。
誰知還沒撈著要口水喝往下順一順,原本擠在新房里的一堆人包括新郎官毓朗,就又都一窩蜂的出去了。直到這會兒沈婉晴才想起來,現(xiàn)在這滿人成親還有個極操蛋的習(xí)俗:坐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