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昭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幾天,反正在此期間,她做了很多夢,有的夢稀疏平常,有的夢卻光怪陸離。
她先夢到了自己的爸爸,夢見他伏在病床邊哭,哭聲如泣如訴,肝腸寸斷。
玉昭心如刀絞,想去安慰爸爸,想讓他別再哭了,但是她做不到,她像是一個存在于特異空間的人,只能看到爸爸,卻觸摸不到他,也無法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爸爸為了自己肝腸寸斷。
后來她又夢到了一座高聳入云的仙山,山頂祥云環繞瓊樓玉宇。她似乎是這座山的女主人,身旁環繞著一群身穿青色或白色長衫的少男少女,這些少男少女無一例外皆是風姿綽約花容月貌。他們還都畢恭畢敬地尊稱她一聲“宗主”。
搞得玉昭還以為自己穿越到合歡宗宗主身上了,一時間竟還有些小激動和小竊喜。
然而她的夢卻沒有那么美好。
期待中的俊男靚女一起修煉合歡**的美妙畫面一直沒出現,出現的只有大家坐在一起上課讀書練功考試的無聊畫面,那感覺就像是,明明打開的是P站,頁面上展示出來的卻全是備戰高考沖刺100天的勵志視頻。
簡直無聊透頂,玉昭甚至懷疑自己被自己的夢給詐騙了。
唯一不無聊的是在夢境最后出現的那一位清秀俊逸的少年,他也穿著一身飄逸的籠紗青衫,肌膚如玉般白皙,一雙內勾外翹的丹鳳眼細長又嫵媚,頗具妖冶氣質,偏偏眉間的那一顆朱砂痣又為他增添了幾分慈悲神性。
夢的最后,少年站在她的面前,怔怔地望著她,始終一言不發,眼圈卻漸漸泛了紅。
玉昭略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許久之后,少年終于開了口,目光悲戚,滿含眷戀地喊了她一聲:“師父……徒兒、好想你。”
玉昭猛然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雕花披帳的床頂,空氣中還浮動著沁人心脾的熏香味道。
玉昭試著起身,卻失敗了,渾身上下都是疼的,像是被重卡翻來覆去的碾壓過一遍。
守城之時,她的精神高度緊繃,未曾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直在被嚴重透支,現在徹底放松下來,后勁兒就反上來了,疼得她直齜牙咧嘴,還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幾聲痛苦的呻、吟,真是感覺自己好可憐。
就在這時,外間忽然傳來了開門聲,裴淵的詢問聲接踵而至:“公主醒了么?”
玉昭趕忙舒展了眉頭,重新將眼睛閉了起來,以免裴淵小瞧了她!
緊接著,玉昭又想到了一件事:幾個月前,她去看望裴淵的時候,他不會也在裝沒事兒人吧?也怕她會瞧不起他?
這么一想,玉昭的內心當即就平衡了不少。
紅纓雖然依舊不待見裴淵,但還是回了句:“尚未。”語調冷冷,帶著疏離。
林子衿忙不迭說了句:“公主真乃女中豪杰,北嶺關外的將士們無一不對公主欽佩有加,不過這半月來也真是辛苦紅纓姑娘了,沒日沒夜地照料公主真是不容易,所以我還是更佩服紅纓女俠!”
紅纓就沒搭理他。
玉昭卻暗暗心驚:我竟然昏迷了半個月?
三人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終止步于床畔。
雖然玉昭一直緊閉著雙眼,卻還是能夠感受到裴淵的目光,他還一直盯著她的臉看,眼神說不上冷也說不上熱,卻相當有穿透力,似乎能夠看穿一切偽裝,搞得玉昭像是忽然患上了急性皮膚病,整張臉頰又癢又熱。
偏偏床邊還站著一個腦殘林子衿。
林子衿忽然發出了一聲充滿了擔憂的驚嘆:“公主的臉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紅?”
紅纓趕忙捉住了玉昭的手腕,迅速給她把起了脈,卻越把越疑惑:“脈象沒什么不對的地方,就是跳的有點兒快。”
玉昭:“……”你和林子衿的腦子剛好能湊成一顆完整的,天生一對!
玉昭羞憤地咬緊了牙關,待情緒平復后,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映入眼簾的就是裴淵那雙漆黑冰冷又帶著些戲謔意味的眼睛,但玉昭還是完美落實了一位演員的基本素養,擺出了一副茫然中又透露著無辜的神情,氣若游絲地開口:“你們、怎么都在?”
紅纓大喜過望:“公主你終于醒了!”
裴淵眼神中的戲謔之意更重,甚至都快演變成嘲弄和哂笑了,但玉昭卻依舊堅持表演,堅守老演員和老藝術家的基本操守和原則底線。只聽她疑惑又憔悴地詢問道:“我昏迷了多久?”
紅纓心有余悸地回答說:“您都已經昏迷了大半月了,真是讓人擔心死了!”
玉昭的瞳孔微微有些放大:“竟然已經這么久了?”隨即,她就將兼具著震驚和憂慮的目光轉向了裴淵,連聲詢問道,“冬元大軍退了沒?虎嘯口和皇城守住了么?”
真作假來假亦真,這下裴淵也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在演戲還是真情流露了。
輕嘆口氣之后,裴淵回復道:“請公主放心,虎嘯口和皇城皆安然無恙,冬元大軍也已在三日前被盡數驅逐出境。”
其實不只是驅逐出境那么簡單,是被他追著打回了大嵐江對岸,又深入了冬元領土二十里,直至砍下了哈洲的頭顱才歸。
玉昭懸了許久的心這才徹底落回了原位,長舒一口氣之后,她才又開口說道:“哈洲最初攻打不夜城之時,曾派人向城內喊話說你已經戰死在虎嘯口了,真是令人心驚膽顫呢。”
裴淵冷笑了一聲,感覺哈洲死的一點兒也不虧:“放他娘的屁。”
玉昭:“……”你們武將說話,還真是統一的不拘小節。
玉昭本想笑著回一句“齊凱旋當時也是這么說的”,然而卻忽然想到了齊將軍早已殉國的事實,瞬間就笑不出來了,鼻尖還微微有些泛酸:“我大巾將士,無一懦夫。哈洲永遠不會明白他為什么會輸。”
裴淵冷冷道:“他也沒那個機會明白了。”
玉昭了然,哈洲現在應該已經在前往地府投胎的路上了。
玉昭點了點頭,又對裴淵說:“青璃國一邊借路給冬元,又一邊給你送狼頭,顯然是兩面三刀之輩,還企圖讓我們和冬元打的兩敗俱傷好叫他漁翁得利,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她還越說越氣,“總不能就這么輕易地放過他們,我定要向女帝呈奏此事,叫她降罪于青璃國,讓他們恨恨吃些苦頭!”
裴淵給了她一個輕蔑中夾雜著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說:根本不需要你和女帝出手,我自己就能收拾得了他們。
玉昭內心的火氣更盛,還有些失落和難過:冬元賊人這才撤退了幾天,你就又開始把我當不共戴天的死敵了是嗎?
真是一點兒人性都沒有,冷酷的要命!
玉昭咬了咬牙,慍怒道:“裴將軍這是何意?”
裴淵有恃無恐,不冷不熱地開口:“意思是說,臣已代替女帝教訓了青璃國國主。”
他不僅將胡吉率領的五十萬冬元大軍驅逐出了虎嘯口,還把他們原路趕回了青璃國。
換言之,他將風暴般的戰場換在了青璃國,不僅在青璃國國內大開殺戒,攪合的舉國上下不得安寧,還將胡吉血淋淋的首級扔在了青璃國國主的面前,美其名曰是那顆狼頭的回禮。
青璃國國主不僅被嚇得屁滾尿流,不停地磕頭認錯,還信誓旦旦地承諾一定會將明年進獻的貢額加至原來的五倍。
裴淵沒那個功夫聽他的空頭承諾,更不信他這種兩面三刀之徒的承諾,只是命人搬空了國庫,順勢免除了青璃國的三年貢額。
此舉看似大方,實則釜底抽薪,青璃國已經經歷了戰亂,本就元氣大傷,現下國庫又被席卷一空,別說未來三年了,就算是未來十年都不一定能湊夠一年的貢額。
但裴淵也不指望青璃國真能如期交出貢額,他要的是青璃國老實,要的是殺雞儆猴,震懾周邊所有心懷鬼胎的小國。
冬元那五十萬大軍也實則難對付。雖然主將胡吉戰死,但軍中不乏戰力強悍的猛人和天才指揮。
裴淵麾下的兵少也是事實,十五萬打五十萬,每一仗都極盡艱難,可謂是將每一位兵、每一匹馬的戰力都發揮到了極致,足足用了兩月余的時間才將冬元軍隊徹底從青璃國內原路驅逐回去。
是以裴淵并不畏懼女帝,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仗一仗拼殺出來的。
說他功高蓋主也好,說他狼子野心也罷,他都認,也都無所畏懼。
他與皇室之間,本就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玉昭內心的失望之情更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后,她厲聲詰問道:“什么叫你代替女帝?你算是個什么東西,你也能代替女帝?”
紅纓身為御前侍衛,自然也能夠聽出裴淵言語間對女帝的挑釁和輕蔑,當即面露兇光,怒不可遏地瞪著裴淵。
林子衿屏住了呼吸,腦子略有些混亂,不明白氣氛原本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緊張敵對了起來?要說裴棄野這人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你自己非要大老遠地從寒州城跑來不夜城看望公主,結果見到了公主之后卻又不好好說話,非把公主惹惱了不可……圖什么啊?
面對著玉昭的詰問,裴淵無動于衷,語氣冰冷生硬:“在我與冬元大軍鏖戰之時,并非沒有向都城和周邊衛所發出求援信號,但是卻沒有等到一位援軍。”
這是在埋怨女帝沒有出兵支援?還是懷疑女帝故意不給你援兵,想借機讓你戰死沙場?
裴淵啊裴淵,你那猜忌又多疑的毛病何時才能改掉?
玉昭當即怒不可遏:“你是將軍,你還不懂得排兵布陣的道理嗎?關內的兵力要是充足,能不給你安排援軍?別說是你了,連我都沒等到援軍!”
裴淵似乎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只見他的眉梢微微一挑,幽黑的目光中閃過了陰森和狡黠:“哦?原來公主也向女帝發出過求援信號。”
玉昭呼吸一滯,終于意識到自己被誆騙了,他在套她的話,為了證實他心中的猜測:關內戰力不足,京師軍力有限。
雖然都城對外宣揚的一直是防布在周遭的兵力足達百萬,但其實相差甚遠……
原來,他特意前來看望她這一遭,只是為了趁她受傷虛弱、對他降低防備之際騙取消息!
玉昭從未這么悲憤過,下意識地攥緊了雙拳,看向裴淵的雙眼赤紅,幾乎要噴出火來——她這輩子,再也不會相信從裴淵嘴里說出來的任何一個字!
裴淵的目光微微有些顫動,抿了抿唇,卻還是沒能夠說出一句話,然而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之際,玉昭忽然大喊了一聲:“你給我坐下!”
裴淵身形一頓,詫異萬分。
玉昭強忍怒火,冷冷開口:“你站著太高了,我沒辦法好好欣賞你的臉。”
裴淵:“?”
紅纓:“?”
林子衿:“?”
玉昭卻理直氣壯:“我覺得你長得好看,喜歡看你的臉還不行嗎?”
紅纓目瞪口呆,感覺公主好像被氣瘋了。
林子衿的內心卻再度對玉昭生出了崇高的敬意:真是好厲害的公主,都劍拔弩張了也不忘記耍流氓,將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簡直是吾輩楷模!
裴淵的臉色微微有些泛青,極其冷漠地回了句:“公主還是好好休息吧。”說完又要轉身走人。
玉昭厲聲道:“你要是敢走,我就站在城頭上大喊大叫說你輕薄我,讓你非娶了我不可!”說完,又在裴淵陰沉的目光中給了林子衿一個眼神。
林子衿心領神會,默默地點了點頭,又暗暗沖著玉昭握了下右拳,仿佛在說:你就安心地耍流氓吧,紅纓交給我了!
然后就抓住了紅纓的手,冒著被紅纓砍死的風險強行將她拖出了房門——
這,就是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