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單元樓下王奶奶養的公雞準時打鳴,晨霧散去,安靜的大院漸漸出現生氣。
一單元三樓西戶,敲門聲斷斷續續,已經持續一分鐘。
對門打開防盜門,怒視著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老太太,見對方的年紀實在太大,這才忍著沒作聲。
云凝就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今天是她穿到八零年代的第五天。
原主生活在首都梁桉航天基地里,就是俗稱的航天大院。
她的父親云陽舒是中級工程師,很早便進研究所工作,因能力突出,是最早分到房的一批人。
云陽舒分到的房子就是云凝現在住的單元房。
云凝睜開眼睛,看到泛黃的天花板,角落的墻皮已有輕微開裂。
她右手邊是窗戶,能看到高大茂盛的梧桐樹枝。
左邊是原主的書桌,云陽舒給她做了一個書架固定在書桌上。
書桌上倒是堆滿了書,但原主成績不好,只讀到高中。
云凝聽到開門聲,是原主的母親湯鳳玉起來了。
云凝起身走到房門前,輕輕打開門,從門縫里向外看去。
一對夫妻扶著一個老太太走進來,那對夫妻是她的大伯和大伯母,老太太是她的奶奶。
云凝聽到大伯母康靜的哭聲,“鳳玉啊,你別太難過,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陽舒雖然走了,你和小凝還要好好過日子,你可不能垮了。”
“是啊,陽舒……陽舒是英雄,為了藍天夢,為了航天事業,他愿意奉獻一切,他不會后悔的。”
半個月前,云陽舒到發射中心出差,因材料收縮率計算偏差,液氫輸送管路密封墊失效,研究所發生液氫泄漏事故,云陽舒未關閉閥門,避免更大的損失,已經逃生的他毅然調頭。
事后,云陽舒被送到醫院搶救五個小時,仍未能挽救他的性命。
原主就是因為父親去世,才想方設法去頂替父親的工作,然而她學歷不夠,無法進入研究所,211工廠也不愿收留她,她情緒不穩定,意外發生車禍。
而生活在21世紀的云凝,祖父母、父母皆因癌癥去世,云凝一年前也查出癌癥中晚期,正在生命最后關頭,日日與疼痛作戰。
躺在病床上的云凝,最大的愿望便是擁有健康的身體,在一次昏厥后,她倒是心想事成了。
客廳,大伯母康靜還在安慰湯鳳玉。
“你們母女現在路難走,我們肯定要幫襯的,以前是我們家難過,媽一直在幫我們,以后媽就搬到你家照顧你們,你安心去上班,家里有媽呢。”
云凝聽得直蹙眉。
她既然代替原主活了下來,理應保護好她的媽媽。
云凝拉開門走出去。
看到云凝,康靜心肝一顫。
梁桉航天大院雖是封閉的,但其實面積不小。
院內分為研究區和生活區,研究院又包括好幾個研究所,比如云陽舒工作的液體火箭發動機設計研究院,又被稱為11所。
生活區內,711職工醫院、十個食堂、幼兒園、小學、中學、大禮堂、服務社、副食店等等應有盡有。
規模如此龐大的大院,并非人人相識,但云凝聲名遠播,絕對是一等一的名人。
這孩子著實跋扈。
若是普通的跋扈也就算了,偏偏她還生了一張好臉,眉若遠山、桃腮杏眼、眸若星河……
這是一位語文老師曾形容過云凝容貌的詞匯。
在康靜看來,云凝五官精致,容貌典雅,若生在江南水鄉,穿上旗袍,配上油紙傘,走在細雨中,應當別有一番風味。
大院里不少男青年都曾被云凝的臉吸引,為她著迷。
即便她名聲不好,想要提親的人也有一大把。
康靜端出笑臉,“小凝啊,你別太難過了,我把奶奶帶來了,你小的時候,奶奶最疼你。”
云凝沒有原主的記憶,老太太疼不疼原主,她不清楚。
但她知道,她穿過來的這五天,康靜幾乎每天都來,今天還把老太太帶過來。
康靜如此殷勤,絕對不是真看湯鳳玉母女倆可憐,而是為了她家的房子。
航天大院職工的福利房有單元房和筒子樓之分,中級工程師才能分到單元房,青年職工、實習工程師只能分到筒子樓。
筒子樓每間房只有十幾平方米,一層樓有很多戶人家,還要用公共衛生間和公共廚房,因為人多,早上衛生間輪不開,經常發生摩擦。
她大伯云陽石也在研究所工作,但晉升速度比較慢,最初分到的是筒子樓。去年云陽石評上中級,按理說可以住單元房了,但是人多房子少,沒人給騰地方,他就沒法換,至今還在筒子樓湊合。
云陽舒犧牲,可不就多出一套房來?
云陽石穿著中山裝,樂呵呵地坐在一旁,不搭康靜的話,但也不反對。
湯鳳玉是體面人,聞言笑道:“一直都是大哥大嫂照顧媽,我現在事情多,可能照顧不好。陽舒走了,他領導送了一筆賠償金,以后還和從前一樣,該給媽的錢不會少。”
云家老太太這些年一直跟著老大一家。
云家有三個兒子,老爺子走后,關于老太太的養老問題,三家坐在一起討論過。
云陽舒家是兩室一廳,云陽石家住筒子樓,按理說在云陽舒家住最合適。
但是到誰家住,另外兩家就要按月給生活費,給得還不少。
云陽石和康靜兩口子一商量,借口說女兒不在家里住,家里不擠,硬是把老太太接了過去。
老太太也心疼大兒子,這些年兜里的錢全都貼補老大一家了。
一直到今年年初,老太太腦梗,拉到大院內711醫院,命救了回來,但行動不太方便,需要人照顧。
以前是老太太給云陽石兩口子做飯、洗衣服,現在完全顛倒,他們又想把人往外送。
康靜似乎很傷感,“咱們是一家人,說什么錢不錢的,你大哥知道你和陽舒感情好,怕你走不出來心里那關,想讓老人多陪陪你們。”
老太太雙手扶著拐杖坐在沙發上,身體干瘦,精神頭看起來比湯鳳玉還差,也不知是誰陪誰。
康靜一邊說一邊偷看云凝,她有點兒怕這祖宗掀桌子。
老太太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室一廳的房子。
她男人現在也是中級工程師,怎么就一直分不到單元房?
不過云陽舒畢竟剛走,她不能表現得太明顯,不能讓云凝這祖宗把其他人引來。
云凝雖然一直挺安靜,但怎么說呢,她越安靜,康靜越警惕。
康靜正琢磨著先把老太太留下來幾天,等湯鳳玉說照顧不了,她再提出照顧老太太,然后順便談談換房子的事。
她們母女倆兩個人住十幾平方米的筒子樓綽綽有余,交換過來正好。
云凝突然走到老太太身邊。
云陽石緊張地站起來,“小凝,這是你奶奶,你可不能犯渾。”
云凝好像沒聽到似的,拉住老太太的手,眼淚不要錢似的放下落,“奶奶,我好想爸爸,爸爸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老太太今年有七十八了,在大院里算高壽。
她年輕時最喜歡的是小兒子,但小兒子不在大院里。
除了小兒子,她看中的就是老大,大約是對第一個孩子有感情。
只有云凝的父親云陽舒不太受重視。
早去的爺爺不在意他,奶奶也只念叨著另外兩個兒子。
這些都是云凝這幾日觀察到的,湯鳳玉不喜歡說閑話。
老太太雖然對二兒子感情一般,但畢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聽到云凝的話,雙眼蒙了層淚。
祖孫倆抱頭痛哭。
不僅是康靜,連湯鳳玉都有點兒蒙。
以前女兒看到他們,恨不得直接拿掃帚趕出去,和老太太更是不親,今天這是怎么了?
老太太哭了一會兒便上氣不接下氣。
云凝立刻站了起來,淚眼婆娑地喊“奶奶”,撲在老太太身上哀號,“我爸剛走,奶奶,你可不能有事啊!~”
康靜有點兒慌。
云陽石茫然地看著她們。
趁他們沒反應過來,云凝推開防盜門跑到樓道,向上下左右鄰居喊道:“有人來幫幫忙嗎?快把奶奶送到醫院去~”
住在同一棟樓里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彼此都認識,云凝這一招呼,好幾個鄰居沖出來幫忙,七手八腳地抬著老太太就要往醫院走。
康靜被這云凝搞得這一出弄蒙了,“你們這是干嘛?不用去不用去,吃點兒藥就行了。”
鄰居們停下。
云凝順勢喊道:“藥都在大伯母家呢,叔叔伯伯們,麻煩你們送我奶奶回去吃藥,我爸剛走,如果我奶奶也出事……”
平時囂張跋扈的人現在可憐兮兮地落淚,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鄰居們,就算陌生人,也會于心不忍。
“小凝別哭了,我們現在就把老太太帶回去,保證沒事。”
“我家有板車,推著回去舒服,還快!”
說話人,人已經被抬到樓下。
云凝挽著康靜的手臂走出家門,“大伯母,你趕緊回去找找藥,唉,都怪我,我剛才太難過了,其實我不該和奶奶提到爸爸的,只是我實在是忍不住……最近幾天別帶奶奶過來了,我家里到處都是爸爸的痕跡,奶奶會受不了的。”
被云凝叫出來又沒走的鄰居插話道:“確實哦,其實離得遠比較好,等老太太慢慢接受了,再讓她接觸。”
康靜瞠目結舌。
她看著悲痛欲絕的云凝,身段纖細,好像隨時會倒下,打眼一看,像是康靜欺負了云凝。
不是,這云凝到底是真的假的?不撒潑了?改哭喪了?!
再看板車,早已飛出去五十米遠。
康靜:“……”
事已至此,今天的計劃已經宣告失敗。
她恨恨地瞪了眼云陽石,云陽石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沒用的男人!
“送”走康靜和云陽石,云凝回到家里。
湯鳳玉給她端來一碗綠豆湯,“解解暑氣,別給自己氣壞了。”
她知道女兒脾氣急,剛剛還擔心女兒會和康靜打起來,沒想到人就被這么送走了,雙方面子還都掛得住。
湯鳳玉看起來像是受氣包的類型,云凝忍不住問:“媽,你就不想保住房子嗎?”
湯鳳玉眷戀地看著房子每一處角落。
雖然不豪華,卻是她和云陽舒一點一點打造出來的,到處都是云陽舒的影子。
他們一起拖地、過年一起下廚、一起輔導女兒作業……雖然從未成功過。
湯鳳玉淡淡地笑道:“想,但是沒辦法,這房子,我們留不下,康靜也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