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簾垂落,青帷小轎在石板路上緩緩前行。指尖抵著扇骨裂痕,不再看身后那座雕梁畫棟的威國公府主院。風從簾隙鉆入,拂過袖中藏刃的腕側,涼意貼膚而上。
繡樓前已停了數輛華輦,彩綢飄搖,婢女環伺。粗使婆子掀開轎簾,抬腳落地,藕荷色裙裾掃過門檻石階。未扶人,獨自邁步而入。
廳內熏香濃烈,絲竹輕奏。貴女們或倚朱欄,或坐錦席,衣袂流光,笑語盈盈。蘇挽月立于主位旁,一身杏紅繡蝶裙,發間金步搖輕顫,見她進來,唇角微揚:“姐姐可算到了,大家都在等你?!?/p>
不答,只將舊扇輕輕置于案前,坐下時脊背挺直,目光平視前方。
左右貴女交換眼神,有人掩口低笑?!斑@扇子……怕是去年端午落下的吧?怎么還帶著?”一人故意提高聲調,“聽說那日嫡小姐在宮宴暈倒,扇子都摔破了,竟沒扔掉?”
另一人接話:“許是念舊情深,畢竟那時還有人夸她‘才貌雙全’呢。”
端起茶盞,吹了口氣,慢飲一口,才抬眼看向說話之人:“你說得對,這扇子摔過。但它記得的事,有些人忘了。”
那人一怔。
“比如先皇后曾指著它說,‘此扇雖簡,卻有風骨’。”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如今你們穿金戴銀,談笑風生,可還記得當年她為何賞我這把扇子?”
滿座微靜。
蘇挽月笑著上前一步:“姐姐莫要動氣,今日是詩會,不是論舊事的地方。不如我們以‘春柳’為題,各賦一詩,也算不負這滿園新綠?!?/p>
眾女紛紛附和,紙筆即刻傳至手中。
一位貴女提筆便寫:“裊裊垂絲拂畫橋,輕煙淡抹總相宜。東風一笑千條綠,猶似佳人舞細腰。”吟罷得意一笑,眾人稱贊。
又一人道:“柳眼初開曉霧濃,鶯聲啼破碧云重。誰家少婦憑欄久,折得柔枝寄遠蹤?!闭Z調纏綿,引得輕嘆連連。
紙墨一圈圈傳到面前。未動筆,只將扇子橫放在紙上,遮住空白。
“姐姐?”蘇挽月含笑問,“可是不知如何下筆?若實在難為,不如棄權也無妨,大家不會笑話的。”
“我不是不會。”終于開口,聲音不高,“我是真的不知道?!?/p>
眾人一愣。
“我在北境三年,每日睜眼是沙塵,閉眼是尸骸。軍營里沒有詩書,只有戰報;沒有筆墨,只有血書。”抬起手,露出昨日割傷的指腹,“你們寫的柳枝,是我砍斷敵軍旗幟的刀鋒。你們描的春風,是我夜里巡哨時刮過城墻的寒風。”
有人嗤笑出聲。
不動怒,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四句:
“春風不解甲,柳色照孤城。
馬蹄踏霜去,不見故人還?!?/p>
字跡剛勁,如刀刻石。最后一筆落下,擱筆,抬頭環視四周:“若非要我作一首,便是這個。我不懂你們的風花雪月,只認得生死別離。”
廳內鴉雀無聲。
那首詩沒有對仗工整的辭藻,沒有婉轉旖旎的意境,卻像一記重錘砸進脂粉堆里。幾位貴女低頭不語,先前譏諷者面色發白。
蘇挽月勉強一笑:“姐姐這首……確是別具一格。只是詩會講究雅趣,這般悲愴之語,未免沖撞了氣氛?!?/p>
“那你告訴我,”看著她,“什么叫雅趣?是躲在蘭心閣里抄幾首前人舊詩,還是編些虛情假意的句子,假裝自己歷經滄桑?”
站起身,收起詩稿塞入袖中。“我寫的是真。你們寫的,不過是夢。”
蘇挽月笑容僵住。
轉身面向眾女:“諸位若覺得我粗鄙無知,那便無知好了。但請記住,我的無知,是從萬人墳里爬出來換來的。你們的聰明伶俐,不過是在繡樓上數花瓣數出來的?!?/p>
拿起舊扇,輕輕一抖,扇面展開,露出背面一道淺淺焦痕——那是某年宮宴失火時,撲向火盆救下一名小宮女留下的。
“這扇子燒過一次,還能用。人若心死了,穿再華美的衣裳,也不過是一具空殼。”
說完,朝蘇挽月微微頷首:“妹妹費心籌備,姐姐獻丑了。這便告辭,不擾諸位清興?!?/p>
走出主廳,腳步未停。身后傳來壓低的爭執聲,有人急喚蘇挽月,似要追出,卻被攔下。
外廊光影交錯,婢女捧著新茶欲進不得出。穿過回廊,經過一處水榭,幾名貴女正圍坐品茗,見她經過,立刻噤聲。其中一人手中的瓷杯傾斜,茶水潑灑在裙上,也顧不上擦拭。
徑直走向門口,守門小廝慌忙拉開雕花木門。陽光傾瀉而下,映在素色裙裾上,竟顯出幾分凜冽。
門外,那頂青帷小轎仍候著。踏上踏板,正要入轎,忽聽身后有人追來。
“云小姐!”是蘇挽月貼身丫鬟,氣喘吁吁,“姑娘讓我送您一樣東西——說是紀念姊妹情誼?!?/p>
回頭,只見那丫鬟雙手捧著一只錦盒,紫檀嵌玉,精致非常。
沒接。
“放那兒吧?!敝赶蜣I前石階。
丫鬟一怔,只得將盒子擱下。轉身離去時,腳步略顯遲疑。
低頭看著那盒子,片刻,抬腳踏入轎中。轎簾垂落前,伸手探入袖中,摸到那枚薄刃的冷硬邊緣。
轎夫抬轎起步,輪軸碾過石板,發出沉悶聲響。
街巷漸寬,人流漸密。轎行至城南十字口,路邊孩童追逐嬉鬧,一聲呼喊隨風傳來:
“快看!那個穿舊裙子的姐姐,拿的是破扇子!”
轎簾微動,一只纖手伸出,將那柄殘破團扇輕輕放在街邊石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