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樹梢掠過一只夜鴉,振翅聲劃破寂靜。指尖仍攥著那枚破鋒銅錢,邊緣刻痕嵌入掌心,留下深痕。未動,只將銅錢緩緩收入襟口內袋,貼心跳處藏好。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阿菱輕步進來,手中捧著一方布包。低頭道:“小姐,昨夜縫在裙褶里的紙條……已按您吩咐,今早埋進了西巷墻根的標記處?!?/p>
點頭,起身走到床邊,從褥底抽出一尺見方的木匣。打開鎖扣,取出一枚玉佩——白玉為底,雕工古樸,正面刻“忠烈昭彰”四字,背面烙有宮印火紋。凝視片刻,親手系于腰間,絲絳繞兩圈,打結收緊。
“夫人賞的蓮子羹殘渣,可交給阿七?”
“交了。阿七說,廚房老張前日多領了三兩銀炭,賬目對不上?!?/p>
“記下。”
話音剛落,院門被重重推開。柳氏帶著兩名嬤嬤踏入門檻,裙裾掃過門檻時故意頓了頓,似要碾碎什么。目光直逼腰間,唇角微揚:“你倒起得早。”
未行禮,只淡淡道:“母親親至,不知有何吩咐。”
柳氏冷笑:“我是你生母,進自己女兒的院子,還需遞拜帖不成?”
“偏院雖小,也是府中一處居所。”語氣平穩,“若無要事,還請母親守些規矩?!?/p>
柳氏臉色一沉,身旁嬤嬤立刻上前一步:“大小姐這是什么態度?夫人念你久病初愈,特來探望,你還敢拿喬?”
看向她:“你是新來的吧?我認不得你。不過沒關系,威國公府的規矩我認得——嫡女居所,未經通傳不得擅入。你們今日闖進來,是想讓全府都知道,母親連這點體面都不講了?”
嬤嬤語塞,退后半步。柳氏盯著她,眼中怒意翻涌:“好一張利嘴!從前你沉默如死水,如今倒學會咬人了!”
“活著的人,總比死的好?!敝币曀?,“母親不是一直盼著我早點咽氣,好騰出地方給蘇姑娘住么?如今我回來了,您又何必裝這副慈母模樣?!?/p>
柳氏抬手便欲摑她,卻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喘了口氣,壓下怒火:“我今日不與你爭口舌。我來,是為取一樣東西——先皇后賜你的那枚玉佩。”
眉梢不動:“為何要?。俊?/p>
“死者遺物,本當歸生母處置。”柳氏語氣轉冷,“柔箏即將議婚,婚書已遞至太子府。她雖是你妹妹,到底出身寒微,嫁妝單薄。那玉佩是你‘死后’所得,本就該由我做主,轉贈予她撐場面?!?/p>
“死后所得?”輕笑一聲,“母親說得真輕松。那玉佩是先皇后親臨軍營,當著三軍將士之面授予我的。詔書明言:‘云氏嫡女靖央,忠勇可嘉,特賜玉佩一枚,傳予后世,世襲勿替?!赣H若不信,大可去禮部查檔?!?/p>
柳氏臉色微變:“你少拿圣旨在頭上壓人!如今你既已歸來,那玉佩便是多余之物。留在你身上,不過是占個名分罷了?!?/p>
“多余?”解下玉佩,托于掌心,“這玉佩隨我征戰北境三年,沾過敵血,也護過我性命。破鋒隊七百將士戰死沙場時,他們喊的是誰的名字?是許靖央!而你們,在我‘死’后燒我戰報、奪我居所、改我功勛,如今連一枚信物都不肯放過?”
逼近一步,聲音低卻鋒利:“您說我死了,就該抹去一切;如今我活著回來,您卻還要繼續踩著我的尸骨往上爬——母親,您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柳氏震怒:“放肆!你竟敢如此頂撞長輩!”
“我不是頂撞。”重新將玉佩系回腰間,動作緩慢而堅定,“我只是在說事實。蘇姑娘再得您疼愛,終究非云家血脈。她能住我的屋子,穿我的衣裳,用我的舊物,但這一枚玉佩,絕不能給她。這是規矩,也是底線?!?/p>
“規矩?”柳氏冷笑,“在我面前談規矩?你可知當年你父親為何讓你假死脫身?因為你太強,強到讓整個家族都坐立難安!一個女子帶兵殺敵,封侯拜將,你以為這是榮耀?這是禍根!如今你回來,還想攪得天翻地覆?”
“攪亂家族的是誰,母親心里清楚?!蹦抗馊缛校叭舴怯腥斯唇Y外人,泄露我行蹤,我又怎會死在親弟箭下?若非有人篡改戰報,頂替軍功,破鋒隊又怎會落得慘死邊關?您今日來索玉佩,看似為柔箏籌謀,實則是怕這枚玉佩喚醒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對不對?”
柳氏瞳孔驟縮,嘴唇微微發顫。
“您不必害怕?!本彶较蚯埃爸灰辉僭浇?,我不追究過往。但這枚玉佩——”撫過玉面,“它代表的不只是恩賞,更是七百條命的交代。誰想動它,先問問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p>
“你——!”柳氏怒極,猛地揮手,“來人!給我搜她的屋子!把玉佩奪回來!”
兩名嬤嬤應聲欲上。阿菱猛然擋在身前,聲音發抖卻堅決:“夫人!大小姐腰間這枚玉佩乃先皇后親賜,禮部有案可查!您若強行奪取,便是違制!出了事,奴婢愿以命作證!”
柳氏僵在原地。
輕輕撥開阿菱,站到前方。不再說話,只將手按在袖中薄刃之上,目光直視柳氏。
空氣凝滯。
良久,柳氏咬牙切齒:“好,很好。你翅膀硬了,不怕我了??赡阌涀?,這府里,還是我說了算!你這般桀驁,遲早遭報應!”
轉身拂袖而去,腳步急促,幾乎踉蹌。兩名嬤嬤慌忙跟上。
院門重合,塵埃落地。
阿菱松了口氣,腿一軟,扶住門框才沒跌倒。“小姐……她會不會再來?”
望著門外石階,那里還留著柳氏鞋尖碾出的一道淺痕。
“她會?!?/p>
“那我們……”
“怕她,就沒資格贏。”
轉身走向屋內,從柜底取出一本泛黃冊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破鋒名錄”。指尖滑過一個個名字,最后停在“陳千戶”三字上,用力劃下一橫。
窗外風起,檐鈴輕響。
合上冊子,放入木匣,重新鎖好。
站起身,走向門口,目光投向主宅方向。
柳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長廊盡頭,但她的聲音仿佛還在回蕩。
抬起右手,緩緩握緊門框。
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