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褪,已立于院中石階前。阿菱捧著香盒低頭候著,指尖微微發(fā)顫。伸手接過那盒柳氏昨日硬塞來的“祈福香”,指腹在盒蓋邊緣一寸處輕輕一刮——劣質(zhì)沉香混著刺鼻的藥粉味竄入鼻腔,是能誘發(fā)舊傷咳喘的配伍。
“夫人說,今日進(jìn)香,大小姐務(wù)必隨行。”阿菱低聲,“蘇姑娘的轎子已在府門外候著了。”
將香盒遞回,袖口滑出半寸薄刃,在掌心壓了一道淺痕。痛感清醒。抬眼望向蘭心閣方向,窗紙映出人影晃動,是蘇挽月早已整裝待發(fā)。
半個時辰后,一行女眷步入山門。香客如織,誦經(jīng)聲與銅鈴交雜。垂首緩步,耳聽著身后蘇挽月輕聲與嬤嬤談笑,語調(diào)溫軟,卻始終不離左右。
主殿燃香時,故意將柳氏所贈之香投入爐中。三炷香剛點(diǎn),喉間便泛起灼意。猛地咳嗽起來,一聲緊過一聲,扶住廊柱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阿菱慌忙上前攙扶,低語幾句,阿菱面色驟變,立即轉(zhuǎn)身向隨行仆婦傳話:“大小姐舊疾復(fù)發(fā),需尋靜處歇息。”
人群微亂。蘇挽月快步靠近,眉目含憂:“姐姐可是北境風(fēng)寒未愈?要不要請寺中僧醫(yī)看看?”
“不必。”喘息著擺手,“我坐一會兒就好……你去上香吧,別耽誤了吉時。”
蘇挽月盯著蒼白的臉,片刻后柔聲道:“那我陪你。”
“佛前不可失儀。”勉強(qiáng)一笑,“你先去,我緩過來就來。”
蘇挽月遲疑片刻,終被嬤嬤勸走。由阿菱扶至祈福長廊盡頭,揮手命其退下。獨(dú)自轉(zhuǎn)入側(cè)殿偏門,腳步未停,直抵供奉地藏菩薩的冷僻偏殿。
殿內(nèi)昏暗,香火寥落。立于佛龕前,取下一炷未燃的香,指尖摩挲著木質(zhì)紋理。門外腳步漸遠(yuǎn),閉目凝神,耳聽風(fēng)穿回廊,葉落有聲。
許久,一道玄色靴尖踏進(jìn)門檻。
未帶隨從,亦無通傳。玄袍曳地,金線蟒紋隱沒于暗影,唯有袖口一抹銀絲在幽光中微閃。在供桌另一側(cè)緩緩落座,目光落在手中那炷未燃的香上。
“這香,點(diǎn)不得。”聲音低而穩(wěn),如古井投石。
抬眼:“王爺也懂香道?”
“不懂。”夜宸淵指尖輕叩桌面,“但我知道,有些人送的香,燒了會嗆死人。”
不動聲色:“那王爺覺得,該燒什么?”
“真話。”微微傾身,“比如,你為何會在這里?”
“進(jìn)香。”答得干脆。
“巧了。”唇角微揚(yáng),“我也為進(jìn)香而來。”
兩人對視,殿內(nèi)寂靜如淵。香灰自角落爐中簌簌墜落,斷成兩截。
“昨夜有人去了城西藥鋪。”忽然道。
“查到了什么?”反問。
“不該查的人,查了不該碰的東西。”盯著,“你父親派了親衛(wèi),你母親卻急著攔。一個想查,一個想掩——可真正動手的,從來不是他們。”
指尖微收:“所以王爺認(rèn)為,幕后另有其人?”
“不是認(rèn)為。”頓了頓,“是知道。”
冷笑:“那王爺既然知道,為何不直接揭了那層皮?偏要繞一圈,送一瓶藥?”
“藥不是給你的。”平靜回應(yīng)。
“那是給誰?”
“給一個還能活著說話的人。”
眸光一凜。這話,分明是在點(diǎn)——若死了,真相便再無人證。
“王爺好大的慈悲。”譏諷,“可我不記得,寧王府何時成了庇護(hù)弱女子的地方。”
“我不是為了庇護(hù)你。”目光沉沉,“我是為了看,誰會在你倒下之后,第一個跳出來搶功。”
心頭一震。
竟已察覺蘇挽月的存在?還是……早已看穿那一紙婚約背后的交易?
“破鋒隊的賬,不好算。”緩緩起身,踱至佛龕前,伸手拂去菩薩肩上浮塵,“七百將士戰(zhàn)死沙場,功勞歸了別人,連尸骨都未能歸鄉(xiāng)。你說,這是誰的罪?”
“朝廷未追責(zé),便是默許。”冷冷接話,“可默許之人,未必親手寫那份奏疏。”
“但改奏疏的人,一定知道真相。”回頭,“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讓他們睡不安穩(wěn)?”
沉默。
并不追問,只淡淡道:“春桃的母親,葬禮上有位陪房嬤嬤送了帛。那帛布,是宮里三年前賞給威國公府的特貢品,按例應(yīng)登記入庫。可賬冊上,沒有記錄。”
瞳孔微縮。
這條線索,尚未查到。是如何得知的?
“王爺?shù)南ⅲ故庆`通。”
“我只關(guān)心,誰在往軍中毒品庫里伸手。”逼近一步,“銀硝本不該出現(xiàn)在閨閣脂粉中。它出現(xiàn)的地方,意味著有人想讓某些人閉嘴——或者,制造混亂。”
猛然抬頭。
已然看穿毒胭脂背后的軍事意圖。
“那你為何現(xiàn)在才現(xiàn)身?”逼問。
“我在等。”語氣平淡,“等你走出那座府邸,不再被眼皮子底下的人盯著。”
冷笑:“現(xiàn)在呢?我已經(jīng)出來了。”
“可你還帶著尾巴。”目光掠過殿外回廊。
瞬間警覺。蘇挽月的人,果然跟來了。
“山路濕滑。”忽而轉(zhuǎn)身,朝殿門走去,“有些人,走得太急,容易摔下去。”
未動:“王爺就這么走了?”
駐足,背影沉靜:“我說過,我不是來救人的。”
“那你來做什么?”
“來看你,敢不敢走下一步。”
話音落,推門而出,身影沒入山霧。
仍立原地,手中那炷香已被捏出裂痕。緩緩將其插入香爐,卻未點(diǎn)燃。爐中灰燼堆積,壓著幾根早已熄滅的殘香。
轉(zhuǎn)身走向偏殿后門,穿過一條荒廢的抄手游廊。落葉覆階,遠(yuǎn)處鐘聲蕩開一層層回音。行至山道岔口,正前方是歸府的路,左側(cè)小徑蜿蜒向下,通向廢棄的放生池。
停步。
袖中薄刃悄然滑至掌心。方才夜宸淵離開時,右手曾在供桌邊緣輕敲三下——那是北境軍中密報傳遞的暗號節(jié)奏。
留下了信息。
回望偏殿,確認(rèn)無人尾隨后,迅速折返。佛龕前香爐底部有松動痕跡。俯身,指尖探入爐底夾縫,觸到一片折疊的油紙。
展開僅一眼,瞳孔驟縮。
紙上畫著一幅簡圖——并非地形,而是某處庫房的結(jié)構(gòu)布局,標(biāo)注了三個紅點(diǎn),其中一個寫著“酉時啟”。
正是威國公府繡房地窖的構(gòu)造。
迅速將油紙嚼碎咽下,喉間苦澀蔓延。
此時,林間風(fēng)起,枯葉掃過石階。整了整披風(fēng),抬步朝山道下行。天色漸昏,暮霧浮起,身影逐漸融入幽深林影。
一只烏鴉自古樹飛起,振翅劃破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