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軸輕轉,木聲微響。
云傾凰步出書房,廊下燈火映在青磚地上,碎成一片片晃動的光斑。她未回頭,肩背挺直如劍脊,袖中銅符緊貼腕骨,冷而堅硬。那枚殘片已不再只是信物,而是懸在頭頂的刀——既可借力斬敵,亦能反刃割喉。
夜宸淵并未起身相送。他坐在案后,指尖撫過新寫的竹簡,墨跡將干未干。窗外風起又止,燈籠搖曳,光影掃過他半邊面容,明暗交錯間,眸色深不可測。片刻后,他抬手合上書架夾層,將另一枚編號“柒拾之貳”的銅符收入暗格,動作緩慢卻決絕。
云傾凰沿回廊前行,腳步不疾不徐。守衛立于檐柱兩側,目光低垂,無人攔阻,也無人交談。她數著步子,七步一柱,行至第七根檐柱時忽頓足。右手探入袖袋,指腹摩挲銅符邊緣,確認其仍在。隨即收回手,繼續向前。
她不信盟約,只信手中握得住的東西。
西角門外,夜風穿巷。柴堆靜臥墻隅,枯枝斜插三寸,角度恰好避過巡更視線。她目光微凝,未停步,僅微微頷首,如同無意掠過。賣炭翁藏于陰影中,不動聲色地將一段炭條從左手換至右手,再塞進筐底。
聯絡已通。
她轉身登轎,簾幕落下前最后望了一眼寧王府正門。朱漆高門,獸首銜環,氣勢森嚴。這府邸看似閑散王居,實則步步為營,每一盞燈、每一道影都可能藏著耳目。她閉目靠向椅背,腦中梳理方才對話中的每一字句。
夜宸淵說“合作即止”若她逾矩——這是警告,也是試探。他允她庇護,卻不許她擅自接觸蘇挽月背后的勢力,分明是想掌控節奏,將她納入自己的棋局。可她亦非任人擺布之徒。三日后戶部重審賬冊,她要讓云錚當眾失態,此事早已籌謀多時,如今不過借勢推波助瀾。
轎子啟行,碾過石板路,發出沉悶聲響。
她睜開眼,袖中紙箋一角微露。那是眼線名單,僅有代號與接頭方式,無一人真名。每月更換暗號,交易不超過三句——規矩定得極嚴,顯然防的就是今日這般局面。她并不意外。夜宸淵不會給她反制的機會,正如她也不會輕易暴露真正底牌。
阿菱埋下的密賬尚在老梅樹下,三層陶罐密封,寅時三刻前必須轉移。她已傳令陳伯,若見西角門標記出現,便知寧王府的人會來取物。屆時只需佯作巡視,引開巡更即可。一旦落入云錚手中,她多年布局都將功虧一簣。
轎外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她未掀簾查看,只憑節奏判斷那是王府巡夜隊,而非追兵。此刻她最需警惕的不是明面敵人,而是那場看似平靜的合作背后潛藏的算計。
夜宸淵為何等到現在才出手?
他觀察她多久了?
他所求的真相,是否與她復仇之路終將相撞?
這些問題她暫不急于解答。眼下要緊的是回到府中,穩住陣腳,靜待三日后朝堂風云。她不能露出絲毫破綻,更不能讓柳氏或蘇挽月察覺她今夜離府另有目的。
轎子行至威國公府側門,緩緩停下。
門房小廝提燈迎上,見是大小姐歸來,連忙躬身:“小姐可是受了驚?這雨前剛歇,路上濕滑……”
“無事。”她淡淡道,扶著阿菱的手下轎,“我去寧王府赴宴,王爺留話甚久,故歸遲。”
小廝不敢多問,低頭退開。
她步入院門,腳步未停。阿菱緊跟其后,低聲稟報:“李媽照舊守灶,翠嬤嬤巡查兩遍,未動您屋內陳設。春桃傍晚來過一趟,說是送補湯,被我擋了。”
“嗯。”她應了一聲,徑直走向正屋。
跨過門檻時,她忽然駐足。桌角茶盞尚溫,杯口殘留淺淡唇印,顯是有人坐過。她不動聲色掃視一圈,最終落在窗臺——原本置于左側的香爐,此刻偏移了半寸。
有人進來過。
她面上不顯,只道:“換水,撤盞。”
阿菱會意,立即上前收拾。待屋內只剩二人,她才低聲問:“誰來過?”
“翠嬤嬤半個時辰前帶春桃進來,說檢查熏香是否潮濕。我在外攔不住。”
云傾凰冷笑。柳氏果然心虛了。繡房賬冊失蹤,銀硝來源將露,她們必已嗅到風雨欲來。可她們不會想到,真正的殺招不在府內,而在三日后戶部大堂。
她解下外袍交給阿菱,取出袖中銅符與紙箋,放入妝匣底層暗格。關匣時,指尖略頓。
這枚銅符,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握在手中的權力憑證。不再是孤身搏殺,也不是單打獨斗,而是踏入一張更大的網——危險,卻也意味著機會。
她抬頭看向銅鏡。鏡中女子眉目清冷,眼神銳利如刃。前世她是戰場統帥,死于親弟匕首之下;今生她步步為營,誓要讓所有背叛者血債血償。
而夜宸淵……不過是她通往終點的一座橋。橋可載人過河,也可隨時拆毀。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
她起身梳洗,命阿菱備好騎裝。今日要去城西藥鋪舊址附近走一趟,名義上是尋一味安神草藥,實則查證蘇挽月近日行蹤。夜宸淵雖答應調查,但她從不依賴他人查證之事。
臨出門前,她取出太子所贈玉簪,插入發髻。此舉非為示寵,而是宣告——她已有靠山,不容輕侮。
轎子剛出府門,便見一輛灰篷驢車自街角駛來,車輪壓過積水,濺起泥點。
車上小僮抬頭,朝她方向眨了眨眼。
她微微頷首。
驢車繼續前行,轉入窄巷。
她放下簾幕,聲音平靜:“去城西,繞道生藥鋪舊址。”
阿菱低聲應是。
轎子前行,穿過晨霧彌漫的長街。遠處鐘鼓樓傳來五更鼓聲,悠遠而沉重。
她閉目養神,手指輕輕敲擊膝上布囊——里面藏著昨夜謄抄的藥材出入記錄副本。這份賬目,將是三日后掀翻云錚的第一把火。
轎外人聲漸起,市集開張。叫賣聲、孩童嬉鬧聲、鐵匠鋪叮當聲交織成一片。
她忽然睜眼。
手指停在半空。
片刻后,她低聲道:“回頭看看,那輛驢車,是否還跟著。”
阿菱掀簾一瞥,皺眉:“不見了。”
她不語,只將布囊抱得更緊了些。
轎子繼續前行,轉入一條僻靜小巷。巷尾有棵老槐樹,樹皮皸裂,枝干扭曲。一只烏鴉撲翅飛起,掠過屋頂。
她盯著那棵樹,忽然道:“停轎。”
轎夫止步。
她掀簾而出,站在巷中,目光掃過四周墻面與地面。片刻后,她蹲下身,撥開落葉,指尖觸到一塊松動的青磚。
磚下,壓著一片折疊的油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