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終于熄滅,最后一縷青煙自燈芯浮起,轉瞬被夜風吹散。屋內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紙上映著遠處一點微光,恍若有人提燈自院外緩步走過。
云傾凰依舊靜坐床沿,背脊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膝上,指尖微涼。那句低語仿佛仍在唇邊縈繞——“我要你們跪著,把一切都吐出來。”話音雖止,余震卻在血脈中無聲回蕩。
門外傳來衣料摩挲的微響。
不是錯覺。
那聲音停在門檻之外,極輕,卻又持續片刻,似是有人駐足凝聽。接著,門軸緩緩轉動,一道纖影悄無聲息滑入房中。
“姐姐?”蘇挽月的聲音依舊柔軟,帶著恰到好處的憂色,“我忘了帶藥膏來,說好要給你涂的。”
她立在門邊,并未立即走近,目光掃過黑暗的房間,最終落在靜坐的云傾凰身上。那人影默然如石,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這么暗……不點燈么?”她輕步上前,手中提一盞小琉璃燈,光暈搖曳,在墻面投下晃動的影。
云傾凰這才緩緩側首,眼神渙散,似剛從昏沉中蘇醒。
“妹妹……又來了。”她嗓音沙啞,尾音微顫,仿佛說話已耗盡全力。
蘇挽月走近,將燈置于桌上。火光映亮她的面容,眉目溫婉,唇角含笑。“見你一直沒動靜,怕你夜里受寒,特意過來看看。”說著伸手探向云傾凰額間,姿態親昵,“臉色還是不好,可得仔細將養。”
云傾凰任她觸碰,不躲不迎,只垂著眼,視線落在對方袖口繡的一枝白蓮上——素凈、柔弱,根卻扎于幽暗深處。
“方才……說什么了?”蘇挽月收手,忽而問道。
“嗯?”云傾凰微微抬頭,神情茫然。
“仿佛聽見你說話。”語氣依舊溫和,“可是夢魘了?”
云傾凰沉默片刻,輕輕搖頭。“記不清了……只夢見火。”她頓了頓,聲音飄忽,“好多火,燒得天都紅了。”
蘇挽月眸光微動。“是北境的戰火吧?那一仗太慘,聽說敵軍放火燒山,逼你們退入山谷。”語調惋惜,實則試探,“幸而你提前‘離世’,不然……真是不堪設想。”
云傾凰嘴角極輕地一牽,似笑非笑。“你說……信號是誰點的?”
“什么信號?”蘇挽月蹙眉,佯作不解。
“烽火。”云傾凰仰起臉,目光空茫地望向屋頂,“三升兩落,紅煙配金焰……可那天的火,是綠的。”
空氣驀然一滯。
蘇挽月手指猛地一縮,指甲磕在燈座邊緣,發出細微脆響。她迅速斂神,柔聲道:“綠煙?那是敵軍的詐令!軍中誰人不知,綠色是假訊,專為誘殺設的陷阱。你當時不在陣前,自然不清楚這些。”
云傾凰卻不接話,只怔怔望著燈焰,似陷入回憶。“我記得……有個千夫長拼死沖出重圍,帶回一塊令牌。”她喃喃低語,“他說,糧草營的人……穿著我們的甲胄,打著我們的旗。”
蘇挽月笑意未變,眸底卻掠過一絲陰翳。“姐姐說得玄了。那場敗仗后,朝廷查了許久,也未尋出內應。或許……只是戰場混亂,誤判罷了。”
“誤判?”云傾凰忽然轉頭盯住她,眼神混沌中透出一線銳光,“若真是誤判,為何破鋒隊全軍覆沒,唯獨糧草營毫發無傷?”
蘇挽月呼吸一滯。
但她很快垂眸,輕嘆:“這些事太沉重,你如今身子弱,別多想。”起身將燈芯撥亮些,“待你好些,我再陪你細說從前。”
云傾凰低下頭,肩頭微顫,似在壓抑咳嗽。“也罷……畢竟,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我了。”
這話說得極輕,卻如一根細針,刺入寂靜的夜。
蘇挽月腳步一頓。
未曾回頭,只手指在燈柄上停留兩息,方緩緩轉身離去。門被輕輕合攏,鎖扣落下時發出微不可聞的“咔”聲。
屋內重歸黑暗。
云傾凰依舊靜坐,紋絲不動。
她知道,門外的人并未走遠。
果然,未及半盞茶的工夫,窗紙外再度映出一道影子。這次更近,幾乎貼窗而立,似在窺探室內動靜。
云傾凰緩緩抬起右手,指尖撫過腕間護具夾層——那枚薄刃冷而鋒利。但她并未取出,只靜靜感受金屬的涼意,如同觸摸一段被塵封的真相。
窗外的影子停留少頃,終于退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她這才閉目,深吸一氣,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迷惘。
起身走向墻壁,手指沿磚縫移動,終停在第七枚釘孔處。那里曾懸一面銅鏡,映照過她披甲執劍的身影。如今鏡碎人亡,唯余空洞痕跡。
自懷中取出那枚殘損令牌,輕輕按入釘孔深處,嚴絲合縫。
退后一步,凝望空墻。
明日,蘇挽月必遣人細查她的言行。這一問,已令其心生疑竇。然還不夠痛,不夠深。真正的裂痕,需由她親手鑿刻。
行至門邊,將門閂重新撥回原位——閉合緊密,不留隙縫。
轉身時,腳尖觸到角落一只舊木匣。俯身拾起,啟蓋一看,竟是幾件舊衣,袖口繡著褪色的云紋。這是她少女時常服,竟未悉數焚毀。
凝視那抹殘存紋樣,良久不動。
隨后將木匣放歸原處,獨取最上層那件衣衫,抖開鋪于床榻。
布料已舊,邊角磨損,然針腳依舊密實。
指尖摩挲袖口,忽而停住。
內襯夾層之中,似縫有何物。
撕開一線,抽出一片薄綢。
上書一行小字,墨跡已淡:
“蘭心閣地窖,藏圖三卷,皆北境布防原檔。”
呼吸微微一滯。
這不是她的字跡。
亦非府中任何人筆風。
而是……當年隨她出征的幕僚之一,唯一生還卻從此緘默的老仆所留。
原來,尚有未被奪走之物。
將薄綢緊攥掌心,一片滾燙。
窗外,更鼓敲過四更。
吹滅桌上孤燈,盤膝坐于床前,閉目調息。
復仇的第一刀,未必見血。
只需一句問話,便足令竊功者徹夜難眠。
而她,方才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