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此起彼伏的悶響,眩暈瘟疫般蔓延。海盜們像多米諾骨牌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
二十多個女人在梅格的帶領下,握著磨利的魚叉、削尖的木矛、沉重的石頭,她們臉上燃燒著一種解放的狂喜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屠殺開始了。
它只持續了不到一刻鐘。
月光下的海灘已經不再是荒蕪的囚籠,而是一片被鮮血染紅的復仇之地。
自由了。
她們自由了!
短暫的死寂后,海灘上爆發出帶著哭腔的歡呼和吶喊,她們相互擁抱,喜極而泣。賽麗亞站在一片狼藉中,臉上沾著不知是誰的血跡,她眼中的火焰最先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近乎虛脫的茫然。
她們爬上流浪者號,船長室里充斥著鐵銹味道。薩羅的尸體癱軟在劇烈搖晃的吊床上,她們的目光先是掃過薩羅的尸體,才定在任映真身上。
“你救了我們?”小茉莉問。
“不是。”任映真說:“是我們做到了。合作愉快。”他把匕首上的血在薩羅身上擦拭干凈,遞給瑪爾戈:“還給你,謝謝。”
“……合作愉快。”瑪爾戈接過匕首。她頓了頓,還是忍不住提醒道:“你還給我了,可就手無寸鐵了?”
“哦……我相信你們。”任映真說。
假的。他不用武器也可以對付她們,只要不是戰爭,這種程度的數量差不足以決定輸贏。
“薩羅死了。”艾蓮娜說。
任映真挑眉:“恭喜?”
“但我們無處可去了。”賽麗亞繼續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流浪者海盜團從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船上搶來的。我們的家鄉已經回不去了,要么家人也認為我們死了,要么我們回去也只會被視為……”她深吸一口氣,沒有說下去。
“你呢,”她問,“你叫什么名字,之后打算做什么,想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臉上。
“離開。”任映真說。
“哦?游泳嗎?”瑪爾戈冷冷道:“現在‘流浪者號’在我們手里,而且就算你走了,一個人能活多久?這片海域到處都是薩羅他們那樣的雜種,還有更兇殘的海盜。你那張臉……”賽麗亞眼神示意,她沒說下去。
“我們沒有船醫。”賽麗亞說:“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
“好吧,”任映真說,“我可以友情客串。”
“我們沒有船長。”
“這個不行。”任映真說。
船長室內的氣氛瞬間緊繃起來。
“看看外面,看看你身后,”賽麗亞上前一步,“薩羅死了,流浪者海盜團全滅——這消息瞞不了多久。他這個人朋友不多,可是仇家不少。到時候我們所有人,包括你、都得死。你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嗎?”
“是嗎。”任映真說:“但你們現在連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就這樣放手不管了?”
“我與你們非親非故,”任映真說,“而且自身難保。”
在隊伍后方的露西婭露出見鬼的表情,難道他有千里耳不成。
“求求你……”小茉莉輕聲道:“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留下。”這次是瑪爾戈說話:“想要離開這里,你得跟我們合作才行。你會掌舵嗎?你是想做船長還是想做俘虜?”
“……行。”任映真說:“那么我的第一個建議、不,命令,把船上收拾干凈,清點物資。我們在天亮之前離開這里。”
“名字。”賽麗亞說:“別讓我說第三遍,或者你也希望我們跟流浪者海盜團一樣,用‘小夜鶯’之類的稱呼叫你。”
“……澤菲爾。”任映真說:“雖然我入伙了,但我們還是合作關系。賽麗亞的能力足以做船長,小茉莉可以跟著我做助手。”
“開始行動吧。”
薩羅的尸體被瑪爾戈扔進海里。女人們工作的時候,任映真也在整理船上的物資,小茉莉就像一條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你很難說她到底是在學習還是監視。
賽麗亞指揮女人們清理雜物,理順索具,她偶爾會和任映真目光交匯,然后點頭示意。
東方天際線處,濃重的墨藍色逐漸稀釋,一抹微弱的灰白光芒暈染開來。
“物資清點完畢。”賽麗亞說:“淡水足夠一周,食物十天,火藥……呃、我們最多只能發三輪炮彈。不過隨時可以啟航。”
任映真沒好意思跟她說火藥銳減是因為他前天晚上為了防止薩羅對自己下手就對火藥庫下了好幾次手。
“船長,”瑪爾戈接受良好地喊他,“啟航前能不能先換個名字?我們沒人想叫‘流浪者’。”
女人們紛紛抬起頭。
“對、換掉它,燒了那面破旗,我們取個新名字!”
賽麗亞也看向他。
壯麗的橘紅與金黃正從他背后冉冉升起,萬丈金光一路直上云霄。晨風和海浪中,她們半要挾半綁架來的這位年輕船長逆光而立,像一張會被風吹走的剪影:“那就‘黎明’吧。”
“從現在開始,這艘船就叫‘黎明號’。”
“升起新帆。”
等她們先為這個充滿希望的新開始激動了一會兒,任映真才開口。得益于他的能力,他很快理順了這群女人們彼此間的人際關系和她們的個人所長:“莫拉、露西婭,準備起錨;瑪爾戈去燒旗,我們還有一面黑帆。”
“黎明號——”
她們喊道:“啟航!”
短暫的寂靜之后,一個蒼涼而高亢的女聲劃破夜空,緊接著,更多的聲音也加入進來。她們唱起了一首帶著原始野性的,不知名的船歌。
它的船帆像新生羽翼,緩緩升起,鼓滿海風。船身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留下一道泛著金色光芒的航跡,朝著未知的、廣闊的海域破浪前行。
“我們去哪?”瑪爾戈問。
“瑟爾達。”任映真說:“銷贓。我們得先想辦法把薩羅從鸚鵡螺號上搶來的東西賣掉。”
瑟爾達對海盜們而言是傳說中的“自由港”。它雜亂無章,卻是海盜們的天堂,木質碼頭猶如巨獸獠牙刺入海洋,停泊著各式各樣,掛著不同旗幟、或根本沒有旗幟的船只。
黎明號最終停靠在一個相對偏僻、略顯破敗的碼頭角落。賽麗亞站在船舷邊,掃視著碼頭上形形色色的人群。雖然她臉上還帶著慣常的沉穩,但她的喜悅被自己的眼睛出賣了。
她們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人類社會。
賽麗亞轉向任映真:“我們下一步?”
“我帶小茉莉下去。”任映真說:“我們負責探路,摸摸情況。賽麗亞帶艾蓮娜稍后下來,去市集看看補給的價格,但先不要買。”
“瑪爾戈和其他人守好船。”
“呃,你不是開玩笑吧。”瑪爾戈說:“難道說我們在島上這幾年外邊的行情變了?瑟爾達的碼頭區可是吃人不吐骨頭。”
“人少,目標小。我和小茉莉這樣的組合比一群帶刀的女人不容易引人注意。”任映真順手給她看了看從薩羅尸體上摸到的短火槍。
瑪爾戈懷疑道:“你會用嗎?”
“別讓我浪費子彈。”任映真說:“現在全瑟爾達沒有比我們更窮的海盜團了。”
“一小時后,我們在酒館后巷碰頭。”
賽麗亞沉吟片刻,點頭:“小心。”
任映真牽起還略顯緊張的小茉莉的手,踏上瑟爾達的碼頭。他沿著碼頭區的巷道緩步前行。絲線如網,這種程度的判斷和分析,他已經習慣了。
一小時后,酒館后巷。
賽麗亞和艾蓮娜準時出現,后者神情凝重:“補給價格高得離譜,淡水是市價的三倍,發霉的餅干也敢賣高價。黑市商人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禿鷲。”
任映真點點頭,也不廢話:“血鯊號和他們的船長雅各布在附近海域活動,暫時還沒發現我們。”這是薩羅的舊交。
“目前港口由三個勢力松散控制:碼頭工人幫派、‘老杰克遜’的黑市網絡以及瑪麗的走私商隊。三方互有摩擦,但暫時表面平衡,有結盟的流言。”
“最近黑市贓物壓價嚴重,尤其生面孔。我們從鸚鵡螺號上得到的貨物主要是香料、茶葉和東方絲綢。如果從‘老杰克遜’那邊出手,大概會被壓價四成。我們需要的藥品和火藥在瑪麗的人手里,她們只接受金銀等價值的硬通貨。”
“……”艾蓮娜愣了一會兒,說:“你才應該去當斥候。”
這樣的情報搜集能力,任映真在瑟爾達當個情報販子也餓不死,只是知道得太多,容易被暗殺。
“好了,接下來說我的方案。”
“首先,我選定的銷贓渠道是藍鸚鵡歡愉館的老板娘、蘇珊娜。她暗中為多個海盜團銷贓,信譽尚可,抽成比杰克遜低。我們可以通過她小額、分批出手部分香料,換取急需的淡水和食物以方便再次出海。”
“其次,補給。讓貝絲列出清單,藥品和火藥我們用部分絲綢和瑪麗交易,艾蓮娜,你來負責交涉,賽麗亞來帶人保護。”
“還有,情報。我們需要重點打探血鯊號的動向,瑪爾戈帶兩個生面孔去,我們可以用朗姆酒開路。碼頭工人幫情報販子的地址我剛弄到手了。”
“最后,安全,所有行動必須是兩人以上。瑪爾戈的戰斗組負責輪班警戒船只和接應。我們的行動必須在日落前完成,我不打算讓黎明號留在瑟爾達過夜。”
“好的,船長。”賽麗亞說:“我立刻安排。但我還是想問……你怎么知道的?”
任映真說:“雕蟲小技。”
“我恨透了東方人的謙虛。”
她們順利在日落前結束行動,駛離瑟爾達。賽麗亞拉過小茉莉詢問,想要從她那里得知船長打探消息為何如此神乎其技,當然是不幸地失敗了。
“船長他就到處走走,看看,問問,在碼頭問了魚干怎么賣,跟賣魚的爺爺聊了會天。然后我們在酒館坐了一會兒……就都知道了呀?”
賽麗亞為之絕倒。
任映真并不在意她們再次堅定了要把他留在這艘船上的決心。
她們留下他不是因為他多么有用,而是出于恐懼,她們絕不能放他走。
現在黎明號上的氣氛輕松了許多,底艙里堆放著成桶的淡水、新鮮的腌肉和硬面包,珍貴的藥品還有炮彈——以及船長堅持要買的檸檬。
好消息是薩羅的仇家只有血鯊號在海上活動,其他海盜團近期未見異常調動,海軍最近也沒有大規模的巡邏或清剿行動。
更好的消息是任映真用低價拿到了一條走私航線的信息,有一條中型雙桅帆船打算繞過官方檢查點,向北運送稀有木材和少量金銀。這艘“海豚號”的船主以吝嗇和冒險著稱,是個實打實的賭徒。他船上的護衛力量比較薄弱,正適合黎明號用來練手。
艾蓮娜知道這件事后面色很古怪。她私下里跟賽麗亞和伊薇特說,她懷疑她們選的這個新船長是個塞壬混血種也說不定。她可清楚得很,任映真除了酒以外沒往外花幾個銀幣。而且那些酒最終都進了陪同他負責護衛的瑪爾戈的肚子里。
任映真的船長經驗全部來自于薩羅的遺產,后者是難得有學問(會認字寫字)的船長,他的船長室里存放著許多航海日志。
不過。
任映真從海圖上抬起頭。
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他能看見數以萬計的絲線,它們有“束”的分別,以他的能力足以根據它們來判斷船的方位、船上有多少人,甚至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怎么樣。
他回頭看了一眼疲憊,充滿希望,但其實還是憂心于海盜前途的船員們。
嗯,她們好像要戰無不勝了。
也許,一個由女人組成的海盜團成為神話是相當不錯的故事。
如果他自己不在這艘船上就更好了。
……
第六天清晨,他們遇到了海豚號。
莫拉和露西婭是優秀的舵手,兩人合力拉動舵輪,黎明號破開海面,迅速同海豚號拉開距離。它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瑪爾戈剛要調整炮口——
“快看!”小茉莉叫道,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
一面巨大的白旗升上了海豚號的主桅桿頂端。
……投降了?
“他們很可能將我們誤認為流浪者號了。”任映真說:“停船,保持警戒。瑪爾戈,帶第一戰斗組,我們準備登船;賽麗亞,你帶第二戰斗組控制黎明號舷側炮位,確保火力覆蓋他們的甲板。”
“明白。”
海豚號的水手們就像受驚的鵪鶉一樣,船主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他連滾帶爬地沖到跳到甲板上的任映真和瑪爾戈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喊著“大人饒命”“我們投降”之類的就要伸手來抓人的腳。
船主話音未落,另一個聲音在水手群里響起來。一個絡腮胡水手猛地推開身邊被嚇得癱軟的同伴,站了出來。
“風暴之神的船上怎么可能會有女人!他們不是流浪者號!”
“她們人不多!都是女人!我們——”
沖上來的水手被任映真一刀砍倒了。
他喉嚨處飚出一線血花,鮮血噴涌而出,濺射在甲板和周圍幾個也有向前勢頭、離得比較近的水手身上。
緊接著、轟然倒地。
剛要上前一步擋住任映真的瑪爾戈也有些發愣。
任映真手腕一轉,把還沾著水手溫熱血液的刀架在船主的脖子上:“貨在底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