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漸漸停歇,遠處營地的燈火終于穿透雨霧,在泥濘的山路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當他們三人慢慢走近時,營地里的喧囂像是被一瞬間按下了靜音鍵。
“望槿,你沒事吧?”
“方映真,怎么回事?!”
“剛剛大家都在找你們!”
周圍人七嘴八舌,火光把每張臉都映得時明時暗。
“林子里有狼群。”任映真言簡意賅:“我們剛剛遭遇了狼,被追的時候正好碰上暴雨滑坡,摔下去了。他們倆都受了傷,得先送去醫務室。你們自己別亂跑,記得通知老師。”
幾人跑去找老師和領隊,而任映真背過身,抖了抖沾滿泥水的衣擺,神情自若。
半小時后,緊急集合的哨聲響徹營地。
帶隊老師站在篝火旁宣布:“由于附近發現狼群蹤跡,為確保安全,夏令營活動提前結束。明天一早會有大巴來接大家返校。”
他頓了頓,“考慮到這次意外,學校決定給大家放三天假,下周二正常上課。”
人群爆發出一陣騷動,既有失望的嘆息,也有劫后余生的慶幸。
任映真是三人里最后一個被拎進醫務室的,他的情況最輕。濕透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件借來的淺灰色衛衣,好心同學說不用還了。頭發也被大致擦干,只翹起來幾縷。他除了雙手的擦傷,看起來竟然還算清爽。
這大概是有旁邊一個腳踝扭傷加輕微骨裂上了夾板的方望槿和一個卷起褲管膝蓋處一大片擦傷裹著繃帶的任知時的對比下襯托出來的。
“手。”校醫示意他伸出手臂,然后用沾了酒精的棉球輕輕擦拭那些細小的傷口。
年輕學生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但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
“疼?”校醫問。
“還好。”他答。
坐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兄妹倆心思各異。
“家里開修理鋪的?”校醫問。
“以前開過早餐攤,”任映真回,“現在是雜貨店。”
“這幾天不要碰水,也別干重活。”不知校醫是否瞥了旁邊的任知時一眼,又補充道:“也別打人。好了,腰上的傷也要消毒。”示意他把衣擺掀起來。
任映真低頭,拉起衛衣下擺,右側肋骨下方有一片新鮮的擦傷,血痕順著腰腹蜿蜒而下。
咔吱。
兩人同時轉頭看向任家兄妹倆,方望槿突然低頭整理起了腳上的夾板,任知時則欲蓋彌彰地往垃圾桶里丟了一個已經被捏得變形的空礦泉水瓶。
方望槿目光一錯不錯地盯過去,看著蘸了藥水的棉球一點點擦過傷口。男生腰腹處的肌肉線條微微繃緊,看著養眼。
“忍一下。”校醫放輕動作,“這傷是怎么弄的?”
“滑坡時被石頭刮的。”
“好了。”校醫幫他放下衣擺:“今晚住觀察室吧,不用睡帳篷了。明天一早大巴來接我們回去。你們幾個別逞強。尤其是腿傷,路上也得小心。”
“謝謝老師。”
果然如他所說,第二天校車大巴把所有參加夏令營的學生送回學校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來接孩子的家長,人群中,一對中年夫婦正焦急地張望。他們身邊站著方夢遠。
“小真!”方母算是撲到他身邊,摸了摸兒子的臉,又摸他手上的創可貼:“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媽嚇得一宿沒合眼……”
“我沒事,媽。”
方父沉默地伸手接過他的背包。
任映真瞥了下不遠處,方望槿被五六個傭人團團圍住,有人為她撐傘,有人提著醫藥箱,簇擁她上了車;而任知時則站在那輛豪華轎車旁,有些神色復雜地往這邊看。
他收回目光:“我們走吧,回家。”
托夏令營的福,高三生的周末也被允許回家。方母和方夢遠在廚房忙晚餐,任映真則被方父叫到客廳陽臺去談心。
方家的條件不比上個副本,沒有書房這種東西。
晾曬的衣服在他們頭頂輕輕搖晃。
“我聽說了一些你在學校的事情。”方父點燃一支煙,煙霧緩緩上升。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那個任家的小子……”
“實在不成,你就忍一忍。”方父的聲音低了下去,“咱家不比人家,別總跟人家正面頂著。”他用力吸了口煙,煙頭亮起暗紅的光:“吃點小虧算什么,平平安安回來就好。”
樓下傳來孩童嬉鬧的笑聲,與屋內方母和方夢遠的說話聲交織在一起。
任映真垂眸看著自己指節上的創可貼。
他沒爭辯,只低聲應了句:“我知道了。”
等周二回到學校時,學校也就夏令營活動突變驚魂荒野求生這件事給出了交代。
【出于天氣和地形等多重突發原因,校方已經加強安全管理,并承諾將完善日后活動的風險預案。】
其他學生任映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第三類特招生們都得到了更多的獎學金補償。
反正沒有人不滿意。
同時,為了沖淡夏令營失敗留下來的陰影,藝術祭被提前了半個月。
舞臺劇社、舞蹈團,繪畫社……每個社團都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放學后的走廊里,隨處可見抱著樂器、捧著畫具的身影。
意外的是,任映真一回到學校,就有好幾位同學笑著同他打了聲招呼。
“嘿,夏令營那晚真是嚇死我了,你居然還能背著人跑,牛啊!”
“那個……方映真,你打算不打算參加藝術祭?我們劇社缺個副臺詞幫忙排練,要不要試試?”
甚至有人語氣試探著笑問:“聽說下個月有個鋼琴比賽,我們年級其實空出來一個名額。方同學,你要不要試試?”
任映真略一挑眉,微笑道:“我連樂譜都看不懂,別浪費你們名額了。”
那同學這才想起任映真是“第三類”的事情,以他的家庭條件,摸沒摸過樂器都不好說。
他于是有點訕訕地笑了笑:“啊,那……也是。哈哈,沒關系沒關系,開個玩笑!”
下課鈴響起時,絕大部分學生都沖向了社團活動室所在的實驗樓。
任映真安靜收拾著自己的書桌,準備帶練習冊回宿舍刷題。
結果等他回到宿舍,舍友們各個也是抱著樂器,彼此大眼瞪小眼。
“抱歉……我,我們想在藝術祭上表演個秘密節目……我們、我們這就出去找空教室!”
任映真也算兇名在外,得益于他剛入學就惹到了任家兄妹倆,根本沒人敢跟他打交道,他也總是在禁閉室里過夜,就沒住過宿舍兩天。
雖然前幾天夏令營的事還在校園里流傳,但舍友們沒有對他輕易改觀。
“不必了。”任映真打斷了他們的收拾:“不是為了保密嗎?帶東西出去也會被人看見,不是更麻煩嗎。我只有一個人,我自己去找空教室自習。”
他低頭看了眼腕表:“但你們要承諾,我晚上九點回到寢室之前,所有東西必須收拾好,晚上要安靜,可以嗎?”
舍友們瞬間松了口氣,滿臉喜出望外,點頭點得像搗蒜:“能、能!”
任映真離開宿舍樓,轉回教學樓,打算去老地方。還是天臺最好。
他沒去坐電梯,沿著北樓的舊樓梯一路往上。反正本來第三類特招生也沒得坐,哪能指望電梯優待?就當鍛煉了。
路過六樓的時候,他忽然聽到琴聲。
那曲子起伏纏綿,音色悠長,像月光下的水波,仿佛有誰在夜色里講述自己的心事。
他在門口駐足,抬眼看進去——
是任知時。
男生坐在琴凳上,神色專注,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起伏。
陽光從半開的百葉窗里透進來,落在他側臉,發梢有一層絨絨的光;他手指在琴鍵上輕盈起舞,神情是罕見的專注于柔和。
任映真站了幾秒,忽然開口:“很好聽。”
旋律戛然而止。
任知時猛地抬頭:“……你來干什么?又想找事?”
“我去天臺,只是路過。最近沒人惹我。”
他視線平靜地落在琴上,似乎不覺得這是件值得特別提及的事:“你彈得很好聽,沒必要停。”
任知時怔了怔,指尖還按在琴鍵上,半晌才偏開視線。
他低聲道:“……你這家伙居然也會說這種話。”
任映真覺得麻煩,轉身欲走。
任知時忽然抬起眼,語氣微微猶豫,像是自己都沒想好為什么要開口:“要不要試試?”
任映真回頭看他,挑眉:“試什么?”
任知時目光游移,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聲:“鋼琴。你不是說我彈得很好聽嗎?我可以教你。反正……反正也沒人。”
任映真嘴角一勾:“我對樂器一竅不通,不用浪費你的時間了。”說完就打算關門走人。
“怎么,你認輸了?”
“你還是這么幼稚。”
他還是走進了那間琴房,在任知時讓出的位子上坐下。
任知時伸手,指尖碰到他的手背:“這邊,先從最簡單的音階開始。手放松,別太用力。”
他目光落在任映真雙手上,上面還留著夏令營時的傷,有些已經結痂,有些換了新的創可貼;他指尖在對方手背上滑過。這是一雙相當適合彈琴的手,他竟然有些感到惋惜了。
“剛才你彈的是什么曲子?”任映真問。
“你沒聽過?”任知時驚訝道。
任映真抬起左手攥成拳,示威:“抱歉,第三類特招生沒聽過這么高雅的曲子。”
“不、”他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我母親的代表作,她很有名。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這么好心?”任映真語氣緩和下來。
“……就當是那天晚上的報答,我們兩清。”
“可以。”任映真爽快點頭。
“不過我肯定教不好你,”任知時說,“別抱希望,我彈不出我母親那種感覺。這首曲子只有她彈得好。”
“這是她的曲子,不奇怪。”任映真瞥他一眼:“你彈自己的曲子,肯定也是最好的。”
任知時心里重重一跳,但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知道任映真只是隨口一說,不知為何,有點惱火。
“這什么歪理?”任知時似乎被他氣笑了,“再說,難道你以為創作一首曲子就很容易?”
任映真沒有回答,只是將手指放在琴鍵上,流暢地彈出了剛才聽到的旋律。
雖然只是簡單的復刻,但指法精準得令人驚訝。好像他下意識就能分辨出哪個鍵能發出怎樣的聲音。
任知時不禁睜大了眼睛:“你真沒學過?”
“我想你的母親寫它和彈它的時候應該很喜悅,”任映真收回手,“所以你可以試試在開心的時候再彈一次,說不準你的‘感覺’就對了。”
“這首曲子是她懷著望槿時作的。”任知時嘆道:“當時她對自己的孩子滿懷期待。”
他沒說出口的是,母親期望自己能生下一個完全繼承她鋼琴天賦的孩子。而方望槿也真的做到了這一點。
望槿才是母親想要的答案,一個像她一樣、真正的天才。
“它叫什么名字?”
“《新月》。”
任映真續彈了一段,竟然相當流暢地將剛才的旋律續接了下來。
任知時喉結微動,盯著他的指節看了好一會兒。
這根本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會彈琴”,而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和天賦。
像是天生就知道每個音該出現的順序。
“這不可能……”任知時喃喃道。他見過太多天才,但從未見過有人能完全不懂樂理卻彈出這樣自然的曲子。
這離譜的程度堪比一個人第一次拿起畫筆就能畫出《蒙娜麗莎》。
任映真忽然停下,往琴凳左側挪了挪:“一起玩?”
“你連音階都不懂怎么……”
“你彈你的。”任映真打斷他,左手已經按下一串低沉的和音:“我跟著感覺走。”
任知時半信半疑地把手放在高音區。
當《新月》的主旋律響起時,任映真立刻用左手跟上,即興創作的低音聲部竟完美契合。
兩個聲部交織在一起,像月光與潮汐交織成夜色下流淌的紗。
“這里要慢一點。”任知時忍不住指導,手指懸在任映真手背上空,猶豫著沒敢碰觸。
任映真自然地放慢節奏。陽光透過他指縫在黑白琴鍵上投下躍動的光斑。他彈得專注時,會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睫毛在眼下投下細碎的陰影。
當樂曲進行到最抒情的段落,任映真忽然加入一段即興變奏。任知時驚訝地轉頭,看見對方嘴角噙著極淡的笑意。
任映真是真的在跟他“一起玩”。鋼琴對他來說,只是玩具嗎?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時,任知時發現自己的心跳比琴聲還響。
“明天……”任知時聲音干澀,“你還來嗎?”
任映真站起身,輕按了下中央C、單音在暮色中久久回蕩。
“看心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