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找了個安靜的樓梯間拐角。
方望槿見四下無人,開門見山:“這周末媽媽過生日,家里會辦家宴。”她邊觀察任映真的表情邊稍微加快了語速:“媽媽、還有爸爸都希望你能來。一起吃頓飯,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見見你。”
她最后一句說得有些快,像是排練好的臺詞。
她雙眼亮亮地看著他,站得筆直,雙手交疊在身前,顯得有些拘謹,眼里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誰能拒絕。
【任映真:我能】
【有的時候真恨主人公你是一塊木頭】
“謝謝邀請。”任映真說:“不過周末我家里也有事,走不開。替我向阿姨說句生日快樂。”
方望槿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阿姨”。她沒想到任映真會這么稱呼自己的親生母親。
“但是我問過方學長了。”她不屈不撓地轉了個角度,擋住了準備離開的任映真:“方家這周末沒有安排。”又一臉懇求地:“只是吃頓飯,不會耽誤很久的……”說著,身體稍稍前傾了些。
“抱歉,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也很為難。如果調整出時間可以去,我會告訴你的,好嗎?”他語氣稍微放軟了一些。
【明人不說暗話,上個世界年輕的人夫在學生時代對小蘇是不是就這樣,我可以代餐嗎】
【什么都吃只會……】
【只會讓我吃得更飽!!】
方望槿是個體面人。她的演技撐到最后一刻:她先是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咬住下唇任眼神黯淡下去,低低地“嗯”了一聲:“如果你改主意,請一定要告訴我。”
她沒再糾纏,只是深深看了任映真一眼,那眼神復雜失落不解,可以畫一張言情女主的扇形圖。
觀眾肯定從她臉上解讀出了“受傷”。
她轉身快步離開,背影顯得倉促又孤單。
嗯,打擂臺的時間到了。
鏡頭一轉,同樣也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任映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放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他并沒有立刻移開視線,而是仍然定定地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地方,仿佛還想捕捉到一絲殘留的痕跡。
他低頭輕輕呼出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壓抑后的疲憊,很快又消失了。
好,過猶不及,至少這能讓觀眾知道他雖然拒絕了她,但也并非一個鐵石心腸之人了。
不過這事還沒算完。
下午課程結束,晚自習之前,去圖書館自習的路上,他看見另一個熟人等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任知時主動迎了上來。
“找我什么事?”任映真跟他講話就完全用不著客氣了。
【我的錯覺嗎,為什么主人公面對前霸凌者的親哥反而還比對妹寶放松一些】
“我媽周末過生日。”任知時說:“我想問你愿不愿意來?”
“不去。”任映真立刻答道。這問題讓他覺得吊詭,一臉詫異:“你母親的生日,你邀請我去做什么?”
“……”任知時似乎也被他噎了一下,但立刻道:“她說想看我帶朋友回去。我……以前還沒帶朋友回家里過。”
“哈,”任映真不吃這套,他冷笑,“任大少爺還缺朋友啊?”
“你不方便或者不想來當然可以不來。”
任知時臉上沒有絲毫不悅,直視他的眼睛,任映真回看過去。
說到底對方還是少年,任映真一直覺得看人的眼睛最好懂。要評價一個人,不能完全依賴于那些死線,他在這上面栽過跟頭。
此時此刻,他看到了堪稱罕見的柔軟和坦誠。
氣氛有點微妙,他移開目光。
幾秒后,他問道:“具體時間和地點呢?”
任知時笑得有點得逞意味:“周五放學,到時候跟我一起走。”
“知道了。”
“你母親喜歡什么?”
“不用準備禮物,人來就好。”任知時說:“嗯,主要就是心意。”后面打的補丁是擔心被任映真認為是嘲笑他沒錢買好的禮物吧。
任映真轉身離開,又聽他說:“謝謝。”
他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繼續朝圖書館走去,不過觀眾和任知時都能注意到,他的腳步比剛才輕快一些。
第二天。
課間鈴聲響起,學生們都涌向走廊。
“望槿,”女同學低聲跟她說,“門外有人找你。”
她放下筆,不無疑惑地抬頭看去,在看清門口的身影時,疑惑全部轉化為歡欣:是任映真。
任映真和她是同級生,但并不在一個班級。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和他一起離開教室走廊的時候,她聽見自己背后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們兩個現在都算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夏令營后方望槿又總是主動找他,據說校園論壇上已經有緋聞興起。
她期望著直播彈幕也是同樣的反應。
還是熟悉的樓梯間拐角。
“周末我會去。”他開門見山。
“你答應我了?”她愣了下,心跳猛然加速,抬起臉時全是驚喜。她還下意識靠近了半步。
“…我跟任知時一起去。”他說。
“你、你拒絕了我,但是答應了他?為什么?明明之前你們……”就快掀開整個學校的屋頂了。
更別提她前段時間還看見這兩人約架,打得跟什么似的。
她臉上的笑容頃刻凍結,震撼到忘了擠出淚水來逢場作戲。
“他勝在是個傻子。”任映真說:“我去的話身份不同。”
方望槿輸在一點就透。如果任映真跟她回去……“媽媽想見你”“你是我們家的一員”,綁定在已經被放棄的親生孩子的身份上。
這對對方來說,像一種施舍和提醒。
但完全身在局外的不知情者任知時的邀請,就顯得任映真不過是一個和任知時關系比較好想帶回去給媽媽看的朋友。
“而且我想,”他說,“我答應你的邀請,結果多半也會不愉快。”
這話精準地刺中了她不愿意面對的可能性和心底的想法。反正本來應該尷尬的更可能是任映真而不是她。
她遲鈍地讓眼淚決堤,低頭讓頭發擋住臉以免做不好表情管理。該死的,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有些悲傷并不是因為算計,而是她真的委屈。
她已經精心設計靠近,放低姿態邀請,在任母的生日宴上要怎么做……不,算了,至少任映真真的會去,別管到底是誰邀請成功。他去,她的準備就不算白費。
頭發投下的陰影里,她盯著地面和鞋尖,正準備用校服衣袖的內側翻出來把眼角蹭得更紅一些,這樣顯得更楚楚可憐一些,好為接下來的傾訴做準備——
一張折疊整齊、還帶著點香味的手帕紙突兀地遞到了她低垂的視線下方。
她險些真的被氣得笑出聲音來。
倒也是她戲演少了,沒搭過特級罪犯。他什么意思?在把她藏在邀請背后的小心思點出來之后、預判那些不愉快,又答應了另一個可恨的人(雖然那也是她魚塘里的魚)的邀請,然后像給路邊摔倒的小孩遞創可貼一樣給她遞紙巾。
這比直接無視她還讓人難看。
她咬著嘴唇,透過朦朧的淚光死死盯著那張紙巾。還是得接,她寧愿“任望槿”的形象看起來真的脆弱到需要他這點廉價的善意。
“小真?”
聲音是從樓梯上方傳來的。他們兩人都很熟悉。
方夢遠拾級而下,目光在僵持的兩人之間打了個轉。
低垂著頭的方望槿和一臉平靜的任映真。
這場景加上方望槿明顯在哭的樣子瞬間勾起了他過去的印象,他下意識問道:“怎么回事?小真,你是不是……又把望槿惹不高興了?”
說得自然無比。
任映真聽他這樣講,非但沒緊張或辯解,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他沒收回遞出紙巾的手,不無促狹地笑道:“怎么這么講?‘又’?也對,我畢竟有前科嘛。”
一聽這話,方望槿顧不上其他,她猛地抬頭,對上任映真微笑的眼睛。
他知道了。
那哪是他的前科,那是她的前科!她想要挑撥兩人而未遂,之后放棄了這個想法。難道說任映真早就看透了她打算利用的資源包括方夢遠這個親哥嗎?
怪不得他寧愿接受任知時的邀請。
方夢遠擰眉:“你這話——”
“我和映真同學之前是有些誤會。”方望槿急急地打斷了他,努力揚起笑臉。
她狀似隨意、飛快地用指尖揩掉眼角殘留的淚痕,接過任映真遞來的紙巾,然后對方夢遠露出一個“小女孩跟朋友鬧別扭后和好”的靦腆笑容。
“真的只是一點小誤會,可能我之前的說話方式不太對。但是剛剛我們已經說開了。”
她用眼角余光飛快掃過任映真的臉,視線轉回方夢遠身上,笑容更加真誠。
“所以學長你別擔心啦,我們已經沒事了。”
“你看,映真同學還給我遞紙巾呢。是我自己有點情緒化,反應過度了。”她一臉不好意思道。
任映真在一旁始終沒作聲。人活到哪學到哪,他正在觀摩方望槿的表演。
她腦筋轉得還算快,說謊幾近天衣無縫。
方望槿把這些都定義為誤會,反正只是說話方式不對,情緒反應過度,同時給了方夢遠一個安撫信號。這樣方夢遠不去探究真相,事情才不會變得令她難堪。
“沒事就好。”方夢遠最后說道。
危機解除。
方望槿松了一口氣,聲音恢復自然:“那么,映真同學,周末見。”
說完,不等兩人反應,她轉過身邁著看似從容的步伐迅速離開了這個險些讓她翻船的漩渦中心。
“周末見?”方夢遠問:“你們……”
“我答應任知時,周末去他家。他母親過生日,邀請他帶個朋友回去。”
方夢遠面露疑惑和不贊同:“他邀請你?你們什么時候關系這么好了?家宴……是可以邀請朋友去的?”
這邀請也太古怪了。
任知時親近任映真,在方夢遠看來跟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區別。
聽出他話里的警惕和不解,任映真也沒忍住笑出來,他當然也知道有些荒誕,可是戲臺子都搭好了,他沒有不上的道理。
劇本的合理性不是演員能決定的,他只思考收視率的問題。
“小真,你笑什么?”方夢遠被他這一笑弄得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沒事。”任映真收起笑:“沒什么好擔心的,到時候我會叫大哥來接我。反正就只是吃頓飯而已。”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在附近找個地方等你……”
他現在是完全把任家當成龍潭虎穴在防了。
“他們家估計在郊區吧,你去喂蚊子?”任映真說:“而且我也不想把哥也牽扯進來。”
“那……禮物呢?去人家家里做客,又是長輩過生日,空手去不太合適吧?”
“任知時說不用準備。”任映真重復了一遍邀請者的原話,想了想:“不過,我會看著辦。”
不親近是一回事,失禮是另一回事。
“哥,你覺得茶葉如何?”他咨詢道:“太貴重顯得巴結而且超出了學生的身份,普通或廉價又會敷衍。這尺度很需要拿捏。”
“我當然覺得你選得不錯。”方夢遠說得真心實意,且很快幫他想到了挑禮物的靠譜人選:“茶葉是消耗品,收禮也不會有負擔。不過我也不懂茶,打電話叫大哥幫你挑吧。”
“好。”
“總之,小真,”方夢遠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認真道:“你心里有數就行。如果你感覺哪里不對勁或者遇到什么讓你不舒服的事情就給我和大哥打電話,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硬撐什么的……記住了嗎?”
“嗯。”任映真古怪地看著他:“我看起來像是那么能忍的人嗎?”
方夢遠想起他至今兇名在外,不禁面上一哂。
兩人并不知道的是樓梯上方的陰影深處,有人將他們倆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當聽到任映真那句“我不想把哥也牽扯進來”時,他搭在金屬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緊,堅硬的邊角幾乎要嵌入掌心。
原來任映真對“親人”的認知和定義這么清晰啊。
可是方夢遠才是他哥哥,而任家是“牽扯”的麻煩源頭。
他悄然轉身,像來時一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