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堂大孝了啊家人們】
【這就是不走尋常路的主人公嗎,愛了愛了】
【比起殺妻子滿門更愿意殺自己滿門嗎,很好我認可你了】
連話本妖怪都噎住片刻:「……不行。」
它從皇子的臉上看見了一閃而逝的失望。
仙君大人的凡身怎么是這個德行,竟然會想弒父……皇帝又沒虧待他什么。
實在是很沉重的孝心。
「近日皇帝就要給你們賜婚了,成婚當日就是你的死期。」
它重申道:「…殿下,你唯有殺妻才能活下來。你不殺了玄璃,她就會殺了你。仙君大人雖不至于身死道消,但也會境界大減。」
說到底,其實不與她成婚便可。但是將軍獨女……今上正值多疑的年紀,把沈玄璃嫁給哪位皇子他都不放心。
除了任映真以外的其他皇子要么潛力無限,要么母族顯赫,最重要的是還年輕健康。
嫁入宗室又顯得虧待,沈玄璃快要及笄,也不能再拖年紀。
思來想去,唯有大皇子這處可回收垃圾派得上用場。任映真竟然顯出了點獨特的戰略價值來。
身份足夠高貴,足以匹配將軍之女,堵天下悠悠之口,而即便娶了將軍獨女,也對皇帝來說安全無害。
但是再一想,難道這賜婚真不會讓皇帝和鎮國將軍結仇嗎?一個注定不能繼承大統的夫君或許還好,一個注定要讓他掌上明珠守活寡的夫君——這確定不是羞辱嗎?
任映真想到這里,覺得自己在成婚之前先被沈策華暗殺掉的概率比較大。
「而且魔尊現在也已經記恨上你了!就算你僥幸躲過沈玄璃這一劫,后面也自有周夷則等著活剮了你。」
話本翻到后半段,任映真低頭一看,足有三頁描寫了魔尊和神女開始糾纏之后,前者對沈玄璃的這位俗世夫君是有多么的耿耿于懷嫉妒不平,甚至還特意前去把那位仙君殺了。
仙君前世殺妻證道,魔尊最后被他斬殺;今生他反而被妻證道,自然打不過魔尊,只能飲恨而終,成為了仙魔戀的催化劑。
雖然任映真沒搞懂這摯愛親朋祭天的修行邏輯,但玄璃神女知道前世的事情后是極為感動的,認為這是魔尊前世也愛著自己的證明。
……他好想講一句英文。
任映真再仔細一瞧,周夷則這段心理獨白還追溯往昔,字里行間都泛著對自己的恨。再仔細一瞧,原來這人他已見過。
魔尊的凡人身份是沒落勛貴靖遠侯府的庶子,嫡母嫡子壓在他上頭,還曾在冬天將他逐出侯府。
這位爺在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偶然得到大皇子殿下送溫暖,這是字面意義上的。
“任映真”贈了他衣服、暖爐與銀錢。
周夷則覺得自己的尊嚴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從此將這段施舍視為奇恥大辱!
他還用兩百余字描寫了大皇子殿下是怎么高高在上地在馬車上俯視雪里的他,他有多想把那張“沒什么血色的、在寒夜里顯得脆弱剔透的臉”也撕下來踩到泥里。
周夷則只恨他沒死在自己手里。
任映真心如止水地合上話本。
他悟了,原來是反社會人格。
“我實在記不得還有此人。”他真的想不起來這個人,而且覺得對方很不可理喻。
覺得“任映真”不下馬車是羞辱他?天寒地凍的,周夷則多動兩分腦子想想也能知道,愿意在馬車上同他說兩句話都艱難。
這也值得銘記成畢生奇恥?周夷則的恨就值得這般筆墨?
「怎么會呢,你沒注意到他特別的氣質嗎?他可是未來的魔尊啊!」
“你會記得路邊的石子嗎。我搭救過的路邊乞丐不知凡幾。”任映真頓了下,似乎在尋找更貼切的比喻:“周夷則對我而言,也是其中之一而已啊。”
寢殿內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只有風吹過新竹的沙沙聲,和角落藥爐里炭火將熄未熄的細微畢剝聲。
福伯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進來,添了新炭,讓藥爐重新升起一絲暖意,又無聲地退了出去。
話本沉寂下來,他兀自翻著書頁,思緒飄遠。
大皇子殿下自知能做的事情不多,于是在行這些微末恩惠時分外慷慨,問起全言是積德。
他的身體遑論參與朝政或建功立業,這憐憫是他唯一能擲下的東西。
因著他比妹妹更像生母,又對皇位毫無威脅,反而令皇帝保存了一絲憐子之心。至今他仍沒有離宮開府。
這個兒子對他來說是困在華美籠中的病雀,撲騰翅膀都費力。
但皇帝才不關心,能看就夠了。
但在冰冷皇宮之外,都城幾座香火鼎盛的寺廟或清幽的道觀中,都有人為“任映真”點著長明燈或供奉著小小的長生牌位。祈福內容大同小異,多是祝他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也正是因為他做的這些事了。
話本再次翻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空白扉頁浮現出兩個血淋淋的字:殺妻!
想要活下去,就殺死沈玄璃!
他將封皮扣回去,挪了幾本其他厚重的書來,沉沉地將話本壓在了最下面。據話本內容說,賜婚是在后日的瓊林宴暨元宵宮宴,在宴上,新科進士也將首次正式覲見皇帝,以彰顯王朝重才之意。
早春料峭,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
煌煌燈火勾勒出赴宴權貴們衣飾的錦繡華彩,以及他們臉上精心修飾的表情。
任映真裹著厚重的銀狐裘,只覺它壓著自己肩膀骨頭。他避開喧鬧的主路,決意走小徑。正好可以避開他不耐煩見的那些異母兄弟。
「凡人就是愛折騰……」
聲音出現在耳畔的同時,任映真四下環顧,又摸了摸身上:他并未帶那話本出來。
“殿下?”身旁始終半步之遙,提著一盞素紗宮燈的侍女疑惑道。她注意到他的異樣,立刻低呼一聲,警惕地環顧四周:“可有寒氣侵襲?還是心口又難受了?”
「別找了,殿下。小生與仙君大人魂靈相依,如影隨形!」話本妖怪的聲音似乎有些得意。「就算你忘了帶上我,我也一直在你身邊!」
“無事……只是風吹得緊了。”
任映真只覺得它比心疾還難纏些。
侍女連忙挪動腳步,試圖用自己多擋些風。
主仆二人沉默地向前走著。
「咦……」話本妖怪的語氣里突然透出一絲奇異的迷惑:「那邊那個是…新科狀元嗎?氣度倒是不俗,沒想到凡塵里也有這般人物。」
任映真望去,確見燈影下有一個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青色官袍襯得年輕人格外清俊,他身上確實有一種難言的正氣。
他很快注意到任映真的視線,主動走近躬身行禮:“謝滄參見殿下。”姿態恭敬自然,并無尋常官員見到任映真時那種需要刻意掩飾才能藏起來的輕慢。
“謝修撰免禮。”任映真本欲就這么走開去,但話本妖怪吵得他頭疼,微微踉蹌了一下。
“殿下當心!”侍女驚呼一聲,但提著宮燈,動作慢了一瞬。
謝滄竟搶前一步,穩穩托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夜露風寒……”
和話本妖怪一樣令他覺得詭異的親近之意,任映真抽回手:“多謝。無妨。”
謝滄頗為鄭重地再次躬身:“微臣還有一事,存于心間久矣,今日得以面見殿下,務請允臣……當面道謝。”
原來站在這里是專等著他呢。
新科狀元抬起頭,目光依舊清亮坦蕩:“微臣承蒙殿下大恩。三年前微臣初入帝都應考春闈,一介寒門書生,身無分文,盤纏將盡,偏遇歹人構陷。彼時情勢兇險,若無援手,微臣恐早已身陷囹圄,輕則剝奪功名,前途盡毀!重則身敗名裂,累及族親。是您……”
他頓住了,沒有說下去。
因為他看清對方的眼里居然掠過一點茫然,接著又不無困惑地蹙眉、仿佛努力回想,才終于把他從記憶深處的塵埃里翻出來。
任映真很快把他和具體事件對上號。不過彼時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并非僅謝滄一人,而是一群身家清白的寒門學子。具體大皇子殿下是怎么做的……也不過是恰巧在御前說了幾句話。
謝滄應該謝皇帝才對,還好他要效忠的皇帝陛下也喜歡這張臉,或真正的轉機,更多是皇帝彼時或許恰需以此事件敲打一下某些過度膨脹的勢力。
才任由他的言論像投入油鍋的一滴水,撬動局面,才讓那場風波草草結束,拯救了包括他在內的那一批學子。
“……殿下?”
“此事修撰不必掛懷。”他回過神:“舉手之勞,況為朝廷保全俊才,亦是本分。當不得你的感謝。”
謝滄微微一怔,大抵是因為他的態度太過平靜了。他深吸一口氣,深深再拜:“不論如何,殿下一言之恩,于微臣實若再造,微臣感激不盡。殿下慈心仁厚,必有天佑后福。微臣恐再擾殿下清凈,先行告退。殿下請慢行。”
目送謝滄的身影隱沒在燈火闌珊的宮道盡頭,任映真開始懷疑這所謂的《她和魔尊有個約會》其實是辛辣的諷刺性話本。同樣是他隨手而為,周夷則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謝滄卻是銘記不忘,深躬道謝。
「……倒是個光風霽月的君子呢。」話本妖怪評價,又幽幽地補充道:「只可惜,生在這濁世。」
任映真本想反駁它,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妖怪能讀他的想法,他不需發出聲音。但胸腔里有一種熟悉的悶痛感越來越清晰,他在侍女晴柔的眼里看見一點驚慌,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很難看。
“興許是方才話說得多了……去側苑稍待片刻,靜一靜氣再去。”他聲音低啞,自己也心虛。剛剛都是謝滄在講話。
皇帝不會太在意他遲到或早退,任映真知道他只要最終出現在該出現的場合就行了。
側苑有一片梅林。
「是她!」
話本妖怪的尖嘯毫無預兆地在他腦海里炸響:「沈玄璃!!」
任映真被話本妖怪震得眼前一黑,耳中嗡鳴不止,身形不禁劇烈一晃,死咬住牙關才沒發出聲音。
必須得想個辦法給這話本妖怪立立規矩,不然也不用等到訂婚,它仙君大人的凡身就要被它自己吵死了。
“小心。”
這聲音清冽如冰玉相擊。
呼吸間他只看見一片月白,梅香比溫暖更先來。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止住了他下墜的頹勢,同時將這虛軟的身體向上輕輕一帶,他就重新站穩了。
好似天意垂憐,月光恰在此時掙脫云層束縛,銀輝瀑布般潑灑下來。皇子殿下一抬頭就撞進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沈玄璃、必須要殺死不然必將殺死他的沈玄璃,這神女從話本上那些文字里立出來,站在他面前。
而且還沒松手。
她一手還攬在他身上,另一手探進來握住了他的手腕。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觸感讓人覺得很微妙。
“不要抵抗。”
一股熱意透過冰冷的皮膚鉆入麻木的肢體,春日暖流般的內息、所過之處如冰雪消融,寒意盡退。
他下意識地、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肺腑間終于不再是悶成一團的下墜感和針扎般的刺痛了。
他才看清她的臉。
她生得自然是極美的,眉如墨畫、眼若寒星,將門虎女帶著特有的英氣和棱角,身上的長襖也挺括服帖,利落如劍鞘。
話本妖怪一聲不吭,有如死了。
如果它有心的話,它的心現在恐怕已經涼透了。正是因為能讀到任映真的想法它才如此,它不能更加明白:
少年人一見傾心,不信天命。
完了。
全完了。
“失禮了。”沈玄璃才松開手,同時收回了攬在對方腰側的手臂。手收到背后,她不自覺地捻了捻指腹。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一眼就認出這是那位都傳命不久矣的大皇子殿下。她隨父回到帝都,拜見皇后殿下的時候已然見過寧安公主。
小女兒家彼此夸耀奉承外貌時,任昭昭稱她兄長比她更像已經亡故的生身母親。她今日確實是見到了,也完全理解為什么皇帝掛念死去的云妃娘娘這么多年,甚至愿意因為相似的臉去偏愛一個病弱無用的孩子。
好一個琉璃做的人啊。
她忽略一旁提燈宮女同樣被嚇得蒼白的臉:“殿下身體欠安,不宜久立寒風。不若與臣女一同入殿吧?”
對方點點頭:“好。”
……好想摔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