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夷則現在很不好。
宮中眼線與沈府中人已將沈玄璃的行程透露給他,今天她臨時起意,要帶那病秧子來護國寺祈福。師姐一直把心力花在那病秧子身上,他本是想同她再深聊的。
他知道沈玄璃意不在求仙問道,但她對凡塵俗世似乎也并無太多留戀。周夷則始終不在乎,他只覺得能留在師姐身邊就可以。
但是不行,她的選擇不能是任映真。唯獨不能是任映真。
他尚不無惡毒地想過,既然只有那張臉的話,毀掉那張臉就可以了。除此之外,不過是一個占盡尊榮卻注定早夭的廢物罷了,讓他如何不恨,如何不妒?
但周夷則并無完全把握瞞過沈玄璃,因此此事一拖再拖。
他是先來的那一個。在那兩人登上小徑之前,他便藏身在古松后,此處居高臨下,既能俯瞰通往清心禪院的山徑,又能將下方那座臨淵而建的懸亭盡收眼底,且極其隱蔽。
終于,山徑盡頭出現了兩道身影。
師姐步履沉穩,清冷依舊。她身邊那病秧子今天也裹了件便于行動的銀灰色狐裘,圍著頸項的一圈毛領襯得那張臉更小些。
讓他心頭邪火更熾的是沈玄璃雖未攙扶,但始終跟在一步遠的位置,目光不時落在任映真臉上。
……師姐何曾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或其他任何人?
他不禁抓住身旁的古松,木屑刺入皮肉也毫無察覺。他突然開始恨自己找到了這么“好”的位置了,他清晰地看見師姐做了什么。
她是如何強勢地掠奪占有乃至品嘗她的戰利品。
為什么?
那病秧子,他、他竟然也沒掙扎,而是任由沈玄璃索取。
周夷則緊盯著,將那短命鬼的神態看得一清二楚,泛紅的眼角、顫抖的眼睫和眼中氤氳的水汽。像只羔羊。
為什么?
他一時有些混亂,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搞不懂為什么沈玄璃可以如此肆無忌憚,還是那廢物居然順從地承受了別人的掠奪。
周夷則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在沈玄璃更肆意地享受她的獵物時便從藏身之處無聲滑下,離開了原本的位置。
“好了。”
待到細微的,樹枝被踩斷的聲響被風送來又消失。沈玄璃才意猶未盡地松開了對方,同時放開手:“歇息夠了,該去拜見住持了。”
她低頭見對方手腕處被合扣留下的一圈泛紅痕跡,指尖一點便消失了。她自然地替他攏了攏衣襟。
任映真看看手腕,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整理了下微亂的衣袍,一臉平靜地起身,同她繼續沿著蜿蜒山徑向上走去。
禪院內檀香裊裊,梵音低回。禪房內布置簡樸,唯有一榻,一矮幾,兩個蒲團。住持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面坐著任映真。
沈玄璃在禪房外稱為他調息花了好一番力氣,便先不進禪房了,她在外邊透透氣。
“瑾王殿下。”住持開口:“心脈之疾,非藥石可逆。心之所向,境由心生——方才山徑之行,可還安好?”
他倒是問得含蓄。
任映真知他不會點破,便只談風物:“有勞住持掛心。山風清冽,景致幽靜,稍作歇息便好。”
“殿下可知,這世間萬物,皆有其‘勢’?水勢趨下,火勢炎上。人心亦有其勢。”他目光深邃:“譬如江山社稷,亦有其勢。此‘勢’……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機緣者,難承其重,難馭其威。強行逆勢而上,如同稚子舉鼎,非但無功,反傷己身,更易……引火燒身,殃及池魚。”
任映真眼睫微動。
“住持所言乃常理,此重確非等閑可負。但住持只見天道循環之‘常勢’,卻不見人世沉浮亦有‘變數’。大師慈悲,憂心生靈。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天下傾覆,濁浪滔天,縱是潛于深潭之魚,又豈能獨善其身?”
住持久久無言,與他對視。此時他才發現這人與初入禪房時已完全不同,病骨支離沒變,此刻目光卻鋒利如刀。
他深深憂慮道:“殿下執念過深,恐成心魔。稚子心性,純真無垢,置于熔爐之上,恐玉碎宮傾!殿下愛之深,豈忍其受此煎熬?”
皇子殿下輕呵一聲:“住持,我已算這世上頂頂幸運的人了。”他拂過自己印記已經消散的手腕:“帝王家何處不是熔爐、何處不是深淵?再者,這世間何人不苦、何人不熬?”
住持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他明白了。
這位瑾王殿下心意已決,任何勸誡都將如同蚍蜉撼樹,全是徒勞。他心中亦有一輪明月。
“阿彌陀佛……”住持合十低誦佛號:“殿下心志之堅,老衲嘆服。”
說完,他拿出一卷被云錦嚴密包裹的方寸之物。云錦打開,是數片串聯在一起,打磨光潤的貝多羅樹葉。葉片紋理深邃,上面以極細的金粉寫著密密麻麻、莊嚴秀逸的經文。
歲月沉淀,貝葉微黃,金粉暗淡。
“昔日云妃娘娘于本寺潛心禮佛,心有所悟。曾親手抄錄貝葉經一卷,供奉于佛前,為至親祈福。”
“殿下今日至此,天意使然,此物、也該物歸原主了。”
“多謝住持。”
禪房木門推開,門外林間清風拂面而來。
【……我沒聽懂,朕的翻譯何在】
【我觀任映真,仿佛……想換皇帝了】
與此同時,禪房之外。沈玄璃并未走遠,她偶爾瞥下禪房緊閉的木門,腦海里還會浮現剛才的情景。
“師姐。”這聲音聽著就委屈,打斷了她的回味。
“嗯?”沈玄璃隨口應了一聲:“你怎么在這里?”
周夷則被她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刺了一下,胸口那股郁氣更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妒火,強裝平靜卻仍然掩不住質問的味道:“師姐、你,為什么那樣對他?”
“那樣?”沈玄璃明知故問:“哪樣?”
他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他猛地別開視線,卻又忍不住轉回來:“師姐,你別敷衍我。我聽聞你特意請了青陽師叔來診治他,費盡心思贈藥為他續命……你不會真的……”
想到那些事,他心里有些被背叛的痛楚。
“哦,你看見了。”沈玄璃將聲音壓低了些,分享秘密般、近乎蠱惑他地開口:“那你覺得他剛才的樣子如何?”
這完全在周夷則意料之外,他愣住了。他滿以為沈玄璃會否認或會斥責他多管閑事。
“是不是很有趣?”她追問道:“雖然看起來一碰就會碎掉,但是真的摸上來就會發現是軟的。掙扎微弱,嗚咽短促,長得又好看……我實在是很……”
周夷則聽沈玄璃這番帶著沉醉意味的描述,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這是在炫耀。
他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驚異,什么憐憫、什么責任,沈玄璃將她這“夫君”當成手把件了。
與之相比,他想得居然還算簡單。
但是,他輸又輸在,他太了解她了。他們畢竟一同長大。
周夷則看清了她眼底幾不可察的柔軟,便明晰她真有那一份縹緲的戀心。
她對那個病秧子動心了,被那廢物用那副脆弱順從的姿態和漂亮的臉迷住了。她只是尚且不自知而已。
“總之,因為知道容易碎掉,所以我才很小心啊。”沈玄璃說。
周夷則不說話,他只覺得諷刺。師姐已經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不論她用什么說法來麻痹自己和他人當然都可以。
“哈,”他苦澀地笑了一聲,強行擠出些釋然的表情來:“原來是這樣啊。”他恍然大悟般說道:“師姐說得對,這等趁手之物難尋,確實需要格外小心對待。是我想岔了。”
他嘴上說著理解,心里卻漫上前所未有的冰冷殺意。
任何表面爭寵都是徒勞,任映真不死的話,他沒有機會。
禪房的門開了。沈玄璃轉頭看他,懷里多了個物件。她極自然地伸手去摸,任映真卻避開了。
“殿下,”她似笑非笑,再次伸手:“住持給了你何物?”
“母妃的遺物。”任映真答道:“住持將她生前供奉的佛經交予我了。”
“原來如此。”沈玄璃收回手,隨意拂了下自己的衣擺:“既是云妃娘娘遺澤,殿下好生收著吧。是玄璃方才冒犯了。”
“周將軍怎么在此處?”任映真問。
周夷則裝了半晌凝固的雕像,只冷眼看兩人的動作和神態。沒想到任映真還記得他。但轉念一想,這位記得的估計是京都新秀,而不是當年被他隨意施舍的野狗。
“忘記介紹。”沈玄璃對任映真道:“靖遠侯次子,周夷則。也是與我同出一門的師弟。”
“末將見過瑾王殿下。”周夷則敷衍地行禮,禮數約等于沒有,聲音也聽不出半點敬意:“我聽聞殿下素來待人仁厚,常隨手施恩于落魄之人,在民間廣有善名。朱墻碧瓦之內,也總不忘隨手散寒衣,點明燈。”
他得益于其父靖遠侯與沈策華的交情,被安排掛職歷練,領了個六品的虛銜。在都城的勛貴子弟中,算是個體面但絕非舉足輕重的起點。
相對來說,同樣有根骨入仙門也曾上過戰場的沈玄璃卻依然只是沈小姐,以后將成瑾王妃。
周夷則意在諷刺,但這種話任映真聽得也不少,很習慣地疏離回道:“周將軍過譽了。宮闈之內偶遇困頓者在所難免。力所能及時,有些依規行事的微末之舉,算不得施恩。”
一聽他這話,周夷則便明白,任映真記不得他是誰了。這反而顯得他可笑和卑劣起來。
此時此刻,任映真只是平靜地看著靖遠侯之子周夷則,他眼中的周夷則和那個雪夜毫無瓜葛。原來他施舍的時候根本從未在意過。
“好了。天光將盡,山路難行。”沈玄璃的聲音適時響起,打破死寂。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夷則一眼,隨即伸手虛扶了下自己的未來夫婿:“殿下,該回了。師弟,你也自己當心。”
他們兩人踏上下山的小徑。
周夷則則依舊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個凡人點了定身術。他看著那兩人身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慢慢地堅定了原本的想法。
這份恒常的平靜本身就是最大的傲慢。
施舍什么、施舍的對象是誰,任映真全都不在乎,也從未正眼看過。他做的那些事,多半只是為博個善名罷了。
既然如此,他做的事會招來感恩,當然也會招來仇恨。
他與任映真從根本上并非同類。
為了師姐,或洗刷剛才的羞恥感,他也想把這個人從云端上拉下來,嘗嘗真正的人間的滋味。如果不是生在皇家的話,這樣的容貌和病軀,早該跌落進塵埃里死了。
周夷則攥緊拳,指甲刺入掌心的感覺帶來異樣的清醒。他轉身走向了另一條小徑。
宮中近來諸事繁多,除謝滄那件事外,還有一事,是公主和親。北疆的游牧民族首領遣使來都,向皇帝求娶一位公主為閼氏,以示兩國永好。
只可惜皇帝膝下兒子多得像串葫蘆,女兒卻唯任昭昭一個,且寧安公主玉雪一團,尚不及歲。最終他目光在宗室名錄里掃到了一位年方十七的遠支宗室女——嘉敏郡主。
此女容貌清秀,性情柔順。
皇帝一道旨意,封她為嘉敏公主,賜予豐厚嫁妝,命禮部即刻籌備和親事宜,婚期就定在三月末,比瑾王大婚還要早上數月。
“公主殿下、殿下!您慢些!仔細腳下!”
寢殿的錦簾猛地被一只手掀開。
任昭昭如受驚的乳燕般撲了進來,她沖到榻前,平日里的禮儀全忘了,徑自埋到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懷中:“皇兄!”
她的身體正在發抖,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砸在任映真冰涼的手背上,灼熱的刺痛感。
他艱難地坐直了些,揮手示意晴柔帶著其他內侍下去,才伸手撫上妹妹冰涼的臉。
嘉敏郡主從前在宗室中不過是個透明人。他想,昭昭或許只是物傷其類。他依稀對那少女有些印象,她身份不高不低,又易于掌控,沒有比她更完美的和親棋子了。
這過于突然的和親如同一巨石砸下來,激起的漣漪足以讓所有身處漩渦邊緣的人感到不安。
他知道喜轎掀起的那道門簾,對妹妹來說是吃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