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光大亮,她便去找任映真了。
她來得太早,任映真還要洗漱一番,她便等。
她目光被書案一角的話本吸引,封面俗艷,紙色略舊,邊緣微卷,開頭幾頁仿佛被人生生撕去,莫名缺損。
往后翻,再去看,竟是無字天書。
任映真怎么會有這樣一本書。她雖覺異樣,但沒有深究,將其放回原處。
“怎么今日來得這樣早?”
“我想早些見到你。”沈玄璃在他對面落座,并不迂回。
侍從奉上清茶后退下,書房內只剩二人。
片刻后,沈玄璃問道:“映真,我有事想問你。”
任映真頷首,靜待下文。
“我先前與你談過修仙問道,”她端起茶杯,斟酌詞句,“這次我想聽聽你的真話。”
任映真微微一怔:“你想與我論道?”
蠻讓他想不通怎么會跟他講的話題。
“正是。”沈玄璃問:“映真以為,何為修仙者所求之道?長生、逍遙,亦或者力量?”
“大道三千,因人而異,難以一概而論。”任映真微微停頓,似乎思考如何描述:“但我想修道者究其根本,都要為一個‘證’字。”
“證?”沈玄璃追問,心弦驟然繃緊。
任映真頷首:“證己之道,明己之心。匠人需持續(xù)打磨方能成就精器,武者需不斷錘煉方可精進體魄,修士亦需在漫漫道途中,不斷印證、磨礪、乃至斬斷心中所執(zhí),最終得證本心,契合天道。”
書房內短暫沉默,窗外鳥鳴格外清晰。
沈玄璃看他神情真誠,胸口似乎有塊大石壓著,她端起茶杯又放下,最終還是開口:“映真若要踏上此途,會選哪一條道?”
“我是凡俗之人,仙途于我遙不可及。我之前并不是在騙你,”任映真說,“我此生所求不過心安二字。力所能及之處,行己所能之事,不負己心,不損他人,如此而已。”
他說著,目光投向她,笑得既輕且暖:“大道太遠,能護住身邊方寸之地,護住想護之人,已是莫大幸事。”
不負己心……不損他人……
沈玄璃在心中默念著。
在他眼中,殺妻證道……算不算“損他人”?
為了他所謂的“證己之道”,為了最終那個“心安”,像夢中那個“夫君”一樣,犧牲一個“妻子”,是否也在那“不損他人”之外?或者說、在某種“大道”的尺度下,這犧牲本身就是“行己所能之事”的一部分?
她正思慮著,任映真卻多半是以為她修行受阻,寬慰道:“你也不必思慮過重。大道渺渺,非我等凡俗該煩惱之事。做好眼下,無愧于心,便是最好的‘道’了。”
沈玄璃指尖撫過腰間那枚他親手縫制的荷包,按在那扎實的針腳上。
她仰頭看去,盯著他的眼睛。他的雙眼一如既往澄澈平靜,像不含一絲雜質的深潭。
然而恰恰是這份平靜讓她不安。
“嗯。”沈玄璃說:“知道了。”
她沒有再看任映真,而是起身略顯倉促地撫了撫衣袖:“大道確非眼前應慮。府中還有瑣事,我回去處理,明日再來看你。”
這天過后,兩人相處總有幾分微妙感覺。
直至大婚當日。
瑾王府喧囂的喜樂與賓客的喧嘩終于被厚重的洞房簾幔隔絕在外。紅燭高燃,將滿室的紅綢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再次行禮。
“夫妻對拜——!”
一切都與她夢中并無不同,唯一的區(qū)別是,她的袖中有一把鋒利的匕首。沉重的蓋頭遮擋視線,只有下方流蘇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晃動。
她能感覺到任映真走近的氣息,她不會認錯那淡淡的苦藥味道。
侍奉的嬤嬤唱喏禮畢,帶著曖昧的笑意悄聲退下。殿門輕合,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聲息。洞房內只剩下兩人,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彼此輕微的呼吸。
她自己伸手扯下了蓋頭。
沈玄璃盯著任映真看,這次她看清了這張臉。她的夫君仙人之姿,身著吉服,華麗喜慶的裝扮非但沒有增添暖意,反而被他襯出幾分清冷來了。
因著她突然的動作,他準備挑開蓋頭的金秤桿僵在半空,眼中掠過清晰的錯愕。
沈玄璃微笑道:“映真。”她伸手拉過他的手腕,輕輕摩挲他的腕骨。一如她最開始做的那樣。
她心中想,我好愛你。
“先喝合巹酒吧。”他說。
他們二人手臂相交,酒液辛辣醇厚。
令她意外的是,任映真飲得極快,仰頭飲盡時,喉結急促地滾動了一下。
她目光在空的酒盞和他眼眸間流轉片刻,只覺得握著他的手似乎變得更涼。或是任映真與自己一樣心虛也說不定。
不重要,箭在弦上。
如果他真的要殺了她,那么她就與他同歸于盡,這樣是最好不過,也不負彼此昔日一番情意。
“我想看你蓋上它。”她捏著那團剛扯下來的蓋頭輕聲道。
新郎蓋蓋頭?于禮不合,更聞所未聞。
但任映真只猶豫了一下,就遲緩地點點頭。
她摸著他冰涼的指尖,站起身,目光落在她心愛之人臉上,一寸寸掃過去。
我好愛你。她的心瘋狂鼓噪。即將被殺死、也即將殺死對方的恐懼在交織纏繞。
夢中的她就是隔著這蓋在頭上的赤色錦綢,被毫無預兆地貫穿了心臟。
她拎著那團赤紅的錦綢高高揚起,親眼盯著它籠住了他的面容。
“映真。”她尚不放心,輕聲喚道,袖中的匕首悄然滑出,冰冷的刃身貼著她的手腕:“我還是一直在想,你說修道者所求不過一個‘證’字,若真有那么一天……”
“你會為了證你的道做什么?”
蓋頭下只有寂靜。
沈玄璃感覺到任映真似乎因她這突兀且莫名其妙的問題僵了一下。
“證道?”他的聲音隔著一層布料仍然清越溫和,還有些許倦意,尾音微顫:“成仙之說,其實我……”
他并未來得及說完自己的答案。
她見有猩紅血液從蓋頭縫隙中如斷線的珠子般急速滴落,暈開渺小而刺目的花。
她張開雙臂,一如二人初見,攬過他的腰,箍緊他瞬間脫力后頹然后仰的身體,不叫他墜落下去。
“……不想成仙。”
她親手為他披上的蓋頭就在這動作中悄然滑落,無聲地飄墜在地。
他臉龐是浸透了死氣的蒼白底色,從嘴唇到下頜都是猩紅血跡,順著頸項脈絡般蜿蜒而下,一片狼藉。
像一塊被摔碎的琉璃。
匕首也從她手中跌落,當啷一聲響。
任映真必然看到她剛才抽刀的動作了。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雙驚訝怨恨刻毒的眼睛。
這是他們注定的結局。
然而她等待的深淵沒有降臨。
她緊盯著近在咫尺的他,看他雙眼居然清澈如洗,那是種釋然般的笑意,以及一種即將解脫的平靜。死亡正以無可阻擋的姿態(tài)蠶食所有神采和生機。
也許他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只為讓她清楚他的心意。
任映真聲音微弱,清晰地重復道:“玄璃、我不想成仙。”
隨即最后的那抹微光逝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與虛無。
「我本以為不會是這樣的結局的。」
忽而,她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說道:「仙君大人的凡身,真是天字第一號蠢材。我已懶得勸他了,也許在被一劍穿心前先服毒也算死得體面些吧。」
那聲音尖銳刻薄,卻又藏不住一種巨大的痛苦和失望。
她抱著這具尚且溫熱的軀體,與他臉頰相貼,唇齒相依。他輕得像一片羽毛,已經不再有血液涌出來了。
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間吞噬了沈玄璃。
并非預想中的解脫或噩夢消散的輕松,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東西被一同剜出去了。
我好愛你。沈玄璃囁嚅嘴唇,只發(fā)出一點氣音。
所有細節(jié)在腦海中重演,他遞酒時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仰頭時不自然的微顫,她所摸到的刺骨的冰涼并非錯覺。
如果不是那披上的蓋頭的話,她或許就能看出服毒之人臉色不對。
原來是那杯酒。
原來……
「可憐的新郎官。」那聲音說道:「沈小姐不知道你是在等死。」
原來是你。
明明蜃早就下過警示,卻反而令她陷入迷障了。
難以形容且冰冷浩瀚的力量,毫無預兆地從她體內深處爆發(fā)出來。這力量并非源自丹田氣海,而是由她親手制造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死亡,心口的莫大空洞中洶涌而出——
無形的風暴以這對生死相隔的新人為中心猛地炸開,喜房內所有燃燒的紅燭瞬間熄滅,時空一瞬間化作無數經緯再分散各點,對她而言再也不重要了。
唯有一種純粹的氣息沖刷著她的四肢百骸,她清楚地感覺到某種屬于人的,溫熱而柔軟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消失了。
她看見了“玄璃”。
不,她就是“玄璃”。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抱著任映真的自己,又看見自己散發(fā)出一種非人的,如同琉璃般剔透卻冰冷的光澤。
她的肌膚瑩白如玉,她的發(fā)絲無風自動,她的身畔流轉光暈。
她身著染血的、兩人繡出的嫁衣;她身著不染塵埃,流淌著星輝的素白衣裙。
仙音渺渺,自九天之上垂落。
她的嫁衣如同褪色的畫卷,迅速化為點點塵埃消散。
她是玄璃。
沈玄璃的人生如同虛幻泡影,無聲地從她身上消融退去。
她如今該功成圓滿。那夢魘中的預言,蜃境里的結局,妖怪的詛咒……全都遠去了。
以另一個生命為代價,以一個人的鮮血作為祭品,極致的明悟照入她的道心。
她的道正是那最殘酷的太上忘情道。
斬斷紅塵羈絆,成就無上仙途。
她緩緩松開雙臂,無悲無喜。
玄璃即將掙脫這凡塵俗世的泥沼,她現在已經永恒不朽了。她懷中昔日的心上人也應該將化作微不足道的塵埃。
玄璃看見了一縷金色的因果。
她神念凝聚,在那縷因果線上微微一彈。
嗡!
地上的話本猛地劇烈震顫,書頁嘩啦亂翻,封面猙獰扭曲,幾乎要瞬間崩碎,那根金線劇烈震蕩,繃緊到極致,金光狂閃,卻頑強地抵抗著那股湮滅之力,并未如她所愿般斷開。
“罷了。”玄璃說:“我便全你一段因果,還你一個完好無損的仙君,免得你在此攪擾。”
她打算將這話本強行送還回去,徹底斬斷這段因果。
【接下來是不是要仙君神女糾纏了,畢竟是任映真我覺得也可以……】
【等等?主人公怎么回事】
黑塔。
青隼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緩緩升起的艙蓋。
“你怎么……”
“我怎么?”任映真從艙內坐起身。
青隼一見他,第一眼還以為是節(jié)目中的“瑾王殿下”。他垂著眼睫,神情微倦,眉眼間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淡淡頹靡感。
但等任映真一仰起臉,甚至有點不耐煩地開口說話時,“任映真”就從他身上消散了。
“我殺青了啊。”他說。
屏幕內。
「咦?」話本妖怪的聲音陡然極度尖銳:「仙君大人的神魂竟還……完好無損?」
「不、為什么……那方才死的……」
玄璃順著話本自身的因果望向流光。它并未指向遙遠的仙界,而是下方狼藉的人間。
它投向了一個身著文官常服,身形清瘦,氣質端正的年輕人。他正同身邊的寧安公主蹙眉說著什么,似乎是叫她不要落下功課。眉眼間是一種不識命運殘酷的安寧。
——正是謝滄。
「原來如此,怪不得……」話本妖怪說:「我一直看他面善……我竟未及細究!我丟失了最開始的那幾頁,‘任映真’應該在賜婚前就病故才對,最后被賜婚的是新科狀元和將軍獨女。」
「原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不曾應仙君的命格氣運,倒是應了這情劫難關。」
玄璃看向那因果金線盡頭已經冷卻的凡俗軀殼:“那我要去送這凡人魂魄入轉世輪回了?”
「輪回?哈哈哈,不……他只是個凡人啊?」
話本妖怪說著說著,不禁幸災樂禍起來:「你要證道,確實是證了。你若殺死的是仙君大人,前世今生無數糾葛孽緣也算愛恨相抵,這筆糊涂賬由你一劍兩斷,血債血償,恰恰算個干凈,從此大道之途,各安天命。」
「但這位瑾王殿下,姑且不論他殼子里是誰,是仙是凡,但他因與沈玄璃互許終身而死,你們是此生此世,恩怨難解了。」
那么,一個已經死去的凡人,哪怕轉世也不再是她凡身的愛人的人……她該如何償還這段導致對方死亡的因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