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選擇任昭昭呢?”謝滄反問道:“是因為她和‘任映真’血脈相連嗎?”
任映真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他扣緊自己手腕的指節上。
忽而,他露出個有點玩味的微笑。
“血脈只是邏輯合理的墊腳石,能砌到臺上的才有用處。”
他同謝滄對視,眼底沒有后者所熟悉的、任何對妹妹的溫情。
“扶持一個男性繼位是老套路的權謀游戲,乏味透頂。”
“但一個公主就不一樣了。”
“在一個在世人眼中生來就該是聯姻籌碼、是男人棋局上點綴的女兒、妹妹踩著舊秩序的骸骨走上通往王座的路……我喜歡這樣的故事。”
“你不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嗎?是任昭昭自己集齊了所有的柴薪,我才用死亡去做點燃它的一星火焰。時機最好,效果最佳。”且心甘情愿。
“我喜歡的正是這點!”
謝滄越發握緊了他的手,每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挖出來的:“你的‘本質’,任映真,你看、就這副樣子特別漂亮……沒有血脈溫情、政治權衡,哎、”他嘆道:“我如果有這種不給自己留退路的絕對意志,肯定早就已經紅了。”
“我覺得你比你精心設計的任何角色都耀眼。”
他誠懇道,又追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本性如此。”任映真說。
聽了他的回答,謝滄一時沒說話。
他的指腹無意識地、甚至帶著點貪婪地,在任映真腕骨凸起的那塊皮膚上反復摩挲。
仿佛這樣輕微的觸碰,也能汲取到些許不屬于他的東西。
跟沈玄璃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任映真隨便他摸,直到他揉按到了關節處,方才抬眼:“繼續摸。”
謝滄動作一頓,隨即眼中閃過驚喜的光,可能以為對方默許了更深程度的親近。
緊接著就聽任映真繼續道:“如果你不小心或打算折斷它的話,黑塔的修復艙會重新接好,效率很高,不影響明天的‘營業’,但你購買重刑犯的探視資格申請可是會被無限期凍結的。”
他幾乎立刻松開了手,然后才后知后覺地虛虛握住,這次力道相當輕柔:“呃、一頓飽和頓頓飽我還是分得清的!”
活脫脫一個被家長沒收糖果罐但是臉上寫著“我還想吃”的樣子。垂涎和恐懼并不沖突。
“滴。”
時間到了。
謝滄則猛地一震,仿佛才從一場深沉的夢中清醒,臉上還帶著些許亢奮的紅暈和滿足感,極其緩慢且不舍地松開了他的手腕,目光還黏在他臉上。
“我還會再來的。”
任映真沒回答他。他利落起身,徑自離開探視房間,沒入門外等候的青隼投下的陰影中。
冰冷的金屬滑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將探視間內殘存的、令人不適的熱度徹底隔絕。
青隼沒有言語,只是側身一步,將引導的位置讓出。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入冰冷的金屬通道,腳步聲在死寂中逐漸遠去。
等返回房間時,青隼才目光掃過他手腕上的痕跡。
A-07是一個從不申請自由活動時間的囚犯,沒坐牢前大概也是宅男。因而不見天日的人身上,僅是泛紅的淤痕也異常刺眼。
長時間非抵抗性壓迫造成,非標準接觸痕跡。
一切與離開時別無二致,恒溫恒濕的循環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任映真正要進去,青隼忽然伸出手。
看守員立刻察覺到A-07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一瞬,但是立刻放松下來,快得如同錯覺。
任映真繼續站在那,任由他像謝滄一樣握住自己的手腕,恰好攏在那塊皮膚處。
冰冷的戰術手套布料接觸皮膚的瞬間,一股奇異的、難以捉摸的溫和暖流,滲透般鉆入皮下。
整個過程無聲而迅速,幾乎一個呼吸間青隼就松開了手,沒有多余一秒的停留,像完成一個標準的清潔或校準動作,就重新退回到三步之外的安全距離。
隔著頭盔,任映真看不見他表情,只看見無機質的玻璃。
治療系異能?
任映真瞥了一眼手腕,皮膚光潔如初,沒有任何異常溫度或感覺殘留。
黑塔怎么會把這種類型的看守員配給他。
但問題本身是多余的,對方的行為界限還很清晰。明擺著無需解釋也不接受詢問。
他淺翻了一下第二期節目的后續,發現任家現在不僅因之前媒體曝光股票大跌,現在還陷入債務問題里,且有被暴力催收的風險。
任懷遠和周拾光明面上已經和“方望槿”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女完成法律切割程序,聲明斷絕收養關系并追索撫養期間損失。
“……”他手指懸停,點擊,畫面靜止。
任家父母的笑容不再完美但依然得體……讓人覺得有點惡心,他們口口聲聲說著愛比血緣重要,但如今甩掉“方望槿”就像甩掉一件已經污損的商品。
也有可能是因為方望槿結束演出,把【萬人迷光環】一起帶走了。這樣一想,居然反而算好事,不然任家父母因為方望槿繼續跟方家不死不休,最后兩邊都落不到好。
方家人的生活還是很平穩,和他在結束直播時所見大差不差。至于任知時?抱歉,他不關心。
他無聲切換畫面,看本季其他玩家的近況快報。
背景音樂突然變得有些嘲諷地歡快起來。
柯夏,異能是B-級【數字嗅覺】,能感知到抽象的經濟數據流的實質氣味和流向。
結果第二期就被扔進了一個信用點體系崩潰的末世時代,這里的貨幣是食物、子彈和水。
他確實成功預測了一個小型部落的物資囤積點,但在“收購”途中不幸地遭遇了一場單方面屠殺。此人藝高人膽大,重傷狀態下從包圍圈里逃脫,但最終因感染死在了重返安全區的路上。
這是過于依賴理性數據和模型推演,被扔進原始社會里之后,無法完全適應叢林法則。死得有點冤枉,主要是異能和環境錯誤匹配。
何清遠,異能是D級【吟骨】,這異能跟謝滄的【戲衣】有些像,可以通過觸碰特定物品去感知物品舊主前一刻最強烈的情感碎片。
聽說入獄就是因為倒賣藝術品。第二期的時候他遇上一個連環殺人狂,被迫頻繁對死者的遺物使用異能,最后意識堤壩崩了,居然在節目內自盡,出來后更別提了。
這位倒霉不說,實在是低估了過度使用異能后精神污染的危險性。貪心不足,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林瑯,異能是C級【微型無感空間】,她能以自身為圓心制造一個球形空間,半徑大約2米,空間內屏蔽所有傷害。
……結果第三期被扔進星際蟲族世界了。她的出生點在最經典的垃圾星之一。她認為依靠著自己的異能可以無視環境傷害探索資源豐富的絕地,結果誤入了活性極強的蟲族菌毯。她不得不永久維持著這個異能開啟以免身體被腐蝕,直至最后徹底精神崩盤,現實中的身體已經無法承載靈魂。
太依賴異能了,沒什么好評價的。最后應該連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他翻到《她和魔尊有個約會》。
這個名字至今沒改,是因為星網論壇上有觀眾做出了一張經典梗圖,把任昭昭和周夷則截一塊,配文“我來殺你了”。
好吧,這又怎么不算一種約會呢。
直播節目的結束是新一個故事的開始,但這個世界的故事并未就此結束。
魔尊雖亡卻并非戰爭的終結,而是更大的混亂的開端。其麾下北狄各部主力猶存,尸傀之禍未絕,大梁北境依舊滿目瘡痍。
任昭昭在朝堂上立下血誓,稱要清算國恨,遂重整沈家軍,斬殺數名試圖擁兵自重的魔將,整合收編可用戰力,同時聚攏星散的北境軍民,以及無數對舊日王朝失望卻心懷故土的志士。
她巧妙地把玄璃守護秩序的使命和自己的復國大業關聯到一塊,在神女的幫助下,在一年艱苦拉鋸后,將所有魔軍驅出朔方關。
大戰一畢,“謝滄”就功德圓滿飛升去做仙君了,但玄璃留了下來。
有神女背書,任昭昭既受天命,也承血誓。此時登基是眾望所歸。
據傳,她登基當日百鳥朝鳳。
她即位后更年號為昭武,以鐵血手腕整肅朝綱,清洗舊日腐朽權貴,大力提拔寒門與軍功將領,同時以朔方關大捷的軍隊為核心,重建中央禁軍。
同時,她并未止步于收復失地,登基次年,她就不顧群臣反對,御駕親征,率軍深入北境,擊潰北境王庭最后的有生力量,將諸部打散令其臣服,納入統治,自此迎來至少數十年的相對和平。
昭武帝在位期間熱衷于修復戰爭創傷,鼓勵農耕,興修水利,疏通商路,嚴厲打擊沿途匪患與苛捐雜稅,一時間“重錦連城邑,商賈絡繹行”。
雖然其治國法令森嚴如鐵,手段雷厲風行,稍有作奸犯科便施以嚴懲,但在經歷了漫長的兵燹、苛政和流離失所之后,百姓們終于在她塑造的嚴苛秩序中,看到了安寧的曙光與復蘇的生機。
這孩子怎么變鐵血戰神了。
不過,也是意料之中。
尤為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作為這片遼闊土地上第一位女皇帝,昭武帝明詔天下廢“夫為妻綱”,立重刑震懾害女暴行。同時,律法首肯女子可有限繼承財產,寡婦再嫁可攜走私產與勞動所得。有勛貴氣得摔了茶杯。
她力排眾議特開“賢女科”,專為女子設晉身之階。又立“鳳闕書院”納寒門女子修實學,敕令地方開設女學。當首批女子踏入貢院,全城側目。其中佼佼者,多入新設的“鳳儀閣”——女官執掌史籍、織造、女學、恤孤,雖位非極頂,卻首次讓女子在朝堂握有實權,政令直達地方女吏。
民間亦悄然生變。官府大力扶持織造,女子織工酬勞豐厚;貧女因參與筑渠修路而得溫飽;更有律法撐腰,無丁之家女子可為戶主,親自持田契辦稅者日增。
女子求學、入仕、養家、持業……這些曾被斥為悖逆的行徑,在女帝煌煌天威下,竟如石縫勁草,破土而出。 盡管長路坎坷,這石破天驚的第一步,終究是踏出去了。
他盯了片刻光幕上昭武帝登基的畫面:玄甲鳳袍的女子獨立高臺,劍指蒼穹,下方是山呼海嘯的“萬歲”聲浪。她眉宇間的疲憊被銳利取代,眼底深處沉淀著洗不凈的血色與烽煙。
這時她才十九歲。
正是他死去的年紀。
她抓住了他給出的那縷絲線,并超乎預期地將其演繹得如此壯烈。而光幕中那個眼神淬火,氣勢如淵的昭武帝,也已經成為了另一個執棋者。
“好故事。”
他說。
劇本結束,演員也已謝幕;現在舞臺易主,該任昭昭來譜新章了。
……
二十三億塊懸浮屏中央,《第二人生》的人氣主持人艾麗卡·林賽忽而在粒子光暈中浮現,讓人眼前一亮。她露齒一笑,唇上也閃著珍珠光澤:“歡迎回到《第二人生》!”
“上周的第三期節目各位都相當喜歡,官方商城的回放購買量可是創下歷史新高……”她甜軟的尾音被觀眾彈幕洪流沖散:“當然,本期節目的主人公還是大家所熟悉的A-07選手!”
“本季已經進入第四期角逐,是歷來最殘酷的淘汰周哦?請為你認為能留在這個舞臺的選手投出寶貴的一票吧!你可以選擇為生存者下注,也可以為亡者點亮一根電子蠟燭。”
彈幕一片哈哈哈哈哈,還有的帶上了各自投票的選手名字。
“本次是一個相當具有時空適應力的背景,這期舞臺節目組可是特意選擇了非常具有原創性和新穎性的——噓,我就不多劇透啦。”
“不過,主人公可能需要解決、嗯嗯~”她手指上下劃動:“一點生理上的小麻煩,好、接下來是本周照例放送!”
“請收看——”
……
任映真低頭把指尖上扎進去的木刺擠出來,避開正午直射的陽光,把兩簸箕半干的益母草搬到堂屋屋檐下。
挺好的。他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綁了五彩繩的手腕就反應過來不對,抬頭一看那古老的日歷,粗劣的紅綠油墨印著斗大的字:一九七三年,農歷癸丑年,六月十八。
嚯。
爹早沒了,堂屋里歇著的母親身體不好,一直在傳來隱約咳嗽聲;大哥頂了工,小弟還在念書,只有他一個剛高中畢業但因為家庭成分無法升學的閑人正在打雜。
屋里傳來母親陳芝蘭的聲音:“小真,這天熱得邪性……”
“你也歇歇,搬完了就進來喘口氣。”
“嗯。”他應著。
他去提溜記憶里一早鎮在陰涼處的那桶井水,借著水面看清了自己現在的臉。
和上期節目的心疾版本不同,他喜提營養不良,皮膚白——但不是健康通透的那種,而是一種被悶著、見光少,一種長期被清湯寡水養出來的單薄蒼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
這張臉下頜線尖利,沒什么肉,關鍵在眼睛,黑得幽幽的。右眼眼下一滴小痣,這點和他自己的臉一樣。還行,還有救。
《第二人生》允許主人公死,但絕不可能丑。
他一動,水面上的影子也跟著一晃,像是在提醒他:這是你自己。
好一個豆芽菜。這下任映真心如死水地抬起頭,他懷疑從第二個世界他選擇用武力破局之后,他靠此再次做點什么的可能性就被節目組有意封死了。
任映真決定等太陽落山后涼快下來了再打掃一下衛生。
不知怎么的,他一過來就聞到各種糅雜的氣味,有冷掉的甜湯,好像還有干姜,此外還有種種暫且按下不表。總之叫人非常不舒服,讓他難得迫切地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生存環境。
他正準備撈半瓢水,就聽貼著竹籬笆根從隔壁院子里溜過來一道聲音:“哎、誰說不是呢,也是沒轍的事兒,畢竟任家他們二小子是個Beta……除非撞大運二次分化……”
等等,什么,Beta。
他下意識摸向自己頸后,摸到一小塊微微發熱的皮膚。
任映真:……
他面無表情地把瓢扔回了桶里。
《第二人生》,這是鹽嗎你就往飯里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