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映真收回落在柳如濤身上的目光,重新垂下眼簾,看向簸箕里干枯的藥根。
“不了,謝謝張嬸。”他低頭繼續揀草藥:“我現在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這話清晰利落,如同落閘斷水,關上了這扇“天仙配”的大門。
“可是小任,”張媒婆還沒死心,向前傾身,“這么好的姑娘,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張嬸。”任映真嘆了口氣:“我家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這樣的人只會耽誤人家。”
他這理由把自己貶低下去,又帶著為對方好的覺悟,給張媒婆噎了一下,她那些“年齡不等人”“成了家就安心”的車轱轆的話被頂回去了。
她瞧瞧任映真,又看看徐桂枝,一瞅站在門口的柳如濤。
張媒婆大徹大悟了。
她這是虎口奪食啊。
“哎、嗐,你看這事兒鬧得……”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連椅子都差點忘記扶穩,“行吧,年輕人有主意,也好,也好……那個,桂枝姐,謝謝你的茶,我這喉嚨舒服多了。我還得去趟南坡老王家,就先走了!”
她腿腳比嘴還麻利地沖出了小院。
柳如濤目送張媒婆徹底消失才松了口氣,她低頭去放柴火,就聽徐桂枝說:“濤丫頭,你跟小真一塊兒把晚飯做了去。”
兩人同時頓住。
徐桂枝像是沒看見兩人反應,自顧自站起身,拿著簸箕慢悠悠地走進堂屋,只留下一句:
“手腳麻利點,天快黑了。”
任映真洗掉手上沾著的草藥碎屑,跟著進了灶屋。
淘米的水聲,擇菜的窸窣聲,在暮色漸濃的小院里交織響起。
待到鍋里的水開始翻滾,柳如濤先出聲:“你剛跟快嘴張說的話是真的?”
“是真的。”任映真邊切菜邊回道。他沉默幾秒:“我家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我爸早年去世,我媽體弱多病,常年藥罐子不離身,一天一頓藥是尋常開銷;我大哥是Alpha,二十多了現在還沒成親;下面有個弟弟正在念書,書本費、學雜費……林林總總,像個無底洞。”
他把切好的菜撥進旁邊的竹篩,刻意把情況說得嚴重了些:“我下鄉前家里還有外債沒清,所以對下鄉的孩子也沒什么可補貼的,還好我來的是河灣農場。”
“……你不覺得這種情況說成家,耽誤別人一輩子嗎?”
沉默幾息后,柳如濤問道:“那你想沒想過嫁給一個Alpha?”
如果嫁給Alpha,他說的問題就都能解決……如果他嫁給她的話。
問出口的瞬間,她覺得全身血液都涌上的臉頰和耳朵,滾燙。她幾乎同時就猛地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灶膛,仿佛要一頭栽進去。
她屏住呼吸,等待對方的宣判。
幾秒后,任映真極輕地嘆了口氣。清水嘩啦一下沖入菜盆里,他的聲音混在水流中:“柳同志,你年紀還小,有的事不用急著下論斷。心可能還沒定下來。”
柳如濤這次沒反駁他,她只是一把抄起地上的火鉗,動作里帶著一股泄憤似的力道,用力捅進灶膛深處,攪得里面火星亂竄,發出更大的噼啪聲。
灶膛里的火焰因為她的動作而劇烈搖晃,光影在任映真臉上瘋狂跳動,晃了下他的眼睛。
任映真:“……”算了,隨她吧。
張媒婆在徐家小院里的碰壁非但沒能讓她氣餒,反而激起了她“快嘴張”的倔勁兒。因此徐曉思這頭,她更是鐵了心要撮合成。
在她看來,一個Omega姑娘出落成這樣,雖然家世上稍微“高”了點,但在河灣農場不算事兒。沒有比趙玉樹更合適的Alpha了。
張媒婆行走江湖數十年,什么場面沒見過?這點小風浪,擋不住她說媒的熱情!
幾天后,她瞅準一個農活稍閑的下午,又風風火火地來了。
秋老虎最熱的這幾天,任映真和徐曉思都在衛生所這邊幫忙打下手。
徐曉思本來就喜歡泡在衛生所里幫徐桂枝的忙,學辨識草藥的門道,她早就對徐桂枝那手神乎其技的接骨正位和炮制草藥的功夫佩服得五體投地。
“哎喲,曉思,可算找見你了!”張媒婆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帶著一陣熱浪:“剛去陳滿倉他家,說她來衛生所了,我就尋思過來看看你倆。”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幾步走到徐曉思身邊,親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接著,她又對門外揚聲道:“玉樹,快進來,別在外頭杵著了!”
門再次被推開。一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還帶著一點書卷氣的年輕Alpha有些局促地走了進來。
“徐大夫好,徐同志好……”他聲音沉穩,但眼里還透著一絲緊張。他對徐桂枝微微欠身,又看向徐曉思,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拘謹。
徐曉思臉頰微微泛紅,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趙玉樹的目光禮貌地掃過屋內兩人,落在后面正受徐桂枝指示擦拭藥柜的任映真身上,微微頓了下。
張媒婆心里正得意,眼角余光瞥見趙玉樹目光的落點,心臟猛地咯噔一下。
壞了,這祖宗!早知道就再多打聽一句任映真在不在了,她就怕這個!
小任知青就是那張臉也不知怎么長得,一副惹禍的長相。趙玉樹這小子別是惦記錯人了。
再說柳如濤那丫頭虎勁兒要是上來了,一巴掌能抽得這傻小子原地轉三個圈。
任映真那邊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的眉眼官司,在后邊擦完柜子,事不關己地拍著手上的灰去水盆邊洗手。
張媒婆趕緊把話題抓回來:“曉思丫頭剛采藥回來吧?”
“徐同志真是辛苦了,這天氣進林子很辛苦吧……”
趙玉樹主動找著話題跟徐曉思攀談,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徐桂枝背后的那個人走。其實他見過不少Omega,徐曉思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
“沒事,我喜歡跟徐奶奶學東西,而且林子里陰涼些……”
徐曉思也注意到了他的異常,順著趙玉樹魂不守舍的目光看過去,她的視線也落到任映真臉上。
張媒婆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只覺眼前一黑,內心狂吼:完了、完了!全完了!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準備豁出去一張老臉——
就見徐曉思臉上露出了一種與有榮焉般的表情,接著用贊賞的眼神瞥了下趙玉樹,仿佛認可了他的眼光。
張媒婆陷入了當媒婆有史以來最大的迷茫。
一出衛生所,張媒婆就拉走趙玉樹,壓低聲音,語氣帶著過來人的嚴肅:“剛才表現得不成,樹哥兒,嬸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她指了指衛生所方向:“你剛見小任知青那孩子,模樣再生得俊,但你可得千萬把持住!記清楚了,他是個Beta!”
加重了“Beta”的讀音后,張媒婆眼神銳利地繼續道:“老趙家三代單傳,你爹媽盼星星盼月亮不就盼著你娶個Omega媳婦兒好開枝散葉?曉思丫頭多好,哪點配不上你?可千萬別犯渾,被張臉晃花了眼,耽誤了正經大事!”
趙玉樹被她說得一愣,隨即也有些哭笑不得:“張嬸,你想哪兒去了,我確實覺得任同志……長得挺精神的。但也就是被晃了一下。徐同志挺好的,我會嘗試跟她好好處。”
張媒婆仔細打量他神色,見不似作偽,這才放下心來,重新笑開:“這就對了,嬸子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好好跟曉思丫頭處,回頭嬸子再幫你敲敲邊鼓!”
接下來的日子,趙玉樹受張媒婆指點,借著送清涼油、幫忙曬場搬糧袋、甚至“偶遇”去河灘洗衣服的徐曉思等機會,努力展現自己作為Alpha的可靠和體貼。
徐曉思起初羞澀,后來也漸漸放松,兩人能聊上幾句農場的事、場部的見聞。
然而,趙玉樹很快發現一個讓他自己也有些心煩意亂的情況:
徐曉思好像總是跟任映真待在一塊。
與其說是任映真刻意跟著他們倆,不如說徐曉思總是黏著任映真做事。任映真自己也不吭聲,但自有一種安靜的存在感。
趙玉樹每次想跟徐曉思說幾句貼心話,總感覺有些放不開手腳。雖然他心里清楚任映真很可能根本沒在意他。
更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徐曉思本人的態度,她似乎并不介意任映真在場,甚至還有點樂見其成。
有一次趙玉樹鼓起勇氣約徐曉思傍晚收工后去場部倉庫后面那片安靜的小樹林走走,徐曉思轉頭就脆生生地把在后面拔草的任映真一起叫上了。
趙玉樹確定,任映真臉上也是被打斷的茫然。后者多次拒絕,但實在盛情難卻。
就這么一下,趙玉樹準備好的詞兒全忘了。
而且更令他不好受的還在后面,那就是頻頻看見任映真這張臉,他無數次確認甭管好不好看,長成什么類型,用他親娘的話來說就是小任知青長得怎么妖里妖氣的,但確實長在他心坎上了。
現在每次見徐曉思之前他都要做一堆心理建設,又在每次看見任映真的時候瞬間土崩瓦解。
他明知不該,但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動。
這不純折磨人嗎。
張媒婆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她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徐曉思落單(嚴格來說是終于有一天白日里任映真不在她五步之內)的時機,把她拉到一邊,私下問徐曉思:“曉思丫頭,你覺得玉樹那孩子咋樣?”
徐曉思毫不猶豫地點頭:“挺好的呀!人實在,肯幫忙!”
“那你……咋老拉著小任一塊兒?”張媒婆試探著問。
徐曉思一臉理所當然:“映真他一個人多悶!大家一起玩多熱鬧!”
她頓了頓,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張媒婆,帶著點天真又狡黠的笑意:“而且張嬸,你不覺得……映真跟趙同志站一塊兒,還挺般配的嗎?Alpha和Beta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吧,我看書上說……”
般配?
誰和誰般配?
你是紅娘還是我是紅娘?
快嘴張上一次這么迷茫還是在上次,而這迷茫是同一個姑娘帶給她的。
她畢生信奉的“Alpha配Omega,Beta配Beta”的金科玉律啊!
她苦心經營的天作之合啊!
她行走江湖十幾年的媒婆尊嚴啊!
她在這片巨大的迷惘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最后意識里是徐曉思驚恐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嬸子?嬸子?!你怎么了!”
趙玉樹反應最快,一個箭步上前,讓張媒婆免于后腦直接磕地的命運。周圍的人當機立斷,給張媒婆送進了衛生所。
“徐奶奶,快!”
等把人放到診床上,徐桂枝吩咐道:“小真,我的針包和艾絨卷。”
任映真應聲而動。這兩樣東西都放在藥柜最下層,任映真俯身去摸索出來,交給徐桂枝。
他看著自己和張媒婆之間的絲線,它不僅劇烈扭動,還像個霓虹燈一樣閃。
任映真也有點迷茫了,他開始復盤這幾天他和張媒婆之間是否有什么間接的交集。
三個年輕人都在診床旁邊,默契地給徐桂枝讓出位置。
為表禮貌,趙玉樹站在徐曉思和任映真側后方一步遠。
衛生所里一片寂靜,只有張媒婆粗重的呼吸聲和艾絨被點燃時細微的噼啪聲。
就在這時,
趙玉樹聞見了一縷極其微弱清冽的氣息。
但是那味道轉瞬即逝,如同幻覺,且淡得他找不到源頭。
趙玉樹猛地一僵,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石。
他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剛才那縷突然降臨又消失在他生命里的氣息上……徐曉思的信息素不是這個味道,他知道她的信息素是麥田的香氣,帶著谷物清甜和泥土的芬芳。
剛才那一縷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聞見沒有,那是什么東西的味道。
他貪婪而無聲地深吸著空氣,試圖從濃重的艾草味兒里再次捕捉到那一縷清冽。
沒有。
一絲痕跡也無。
剛才那種悸動仿佛只是他在緊張和混亂時偶然產生的,荒誕不經的幻覺。
我是不是有點瘋了?
他不禁自我懷疑,用力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