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瞎,對方骨架再怎么纖細,他也看出那是個男的。他努力把黏在那個紅絲絨身影上的目光撕下來,才真正注意到散落在大廳各處的其他同行者。
他們每一個都像博物館里應該放在角落位置的展品,散發著各自獨特且令人不安的氣場。
他們中有體格魁梧、穿著昂貴,但西裝外套被強壯的肌肉撐得有點緊的中年男人;穿著學院風套頭毛衣的白人青年;紅發男人,還有另一個比起“紅絲絨”更像大理石雕塑的藝術品美男子。
中年男人先開口,他臉上堆出一個親和的笑容:“看來現在我們就是這莊園里所有的人了?也好,小范圍的交流更深入?!彼辶饲搴韲担骸暗吕卓恕の稚?,從事地產開發和空間規劃,收到邀請來聊富有潛力的老舊物業復興項目?!?/p>
他自然地把目光投向離他最近的白人青年,后者似乎被他的沉穩帶得稍微放松了一些。白人青年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黑框眼鏡,靦腆笑道:“馬修·格林,叫我馬修就行。宗教研究專業,目前在讀?!?/p>
他露出外套口袋里的一角筆記本:“我收到的邀請函說這里有保存得很好的十九世紀新英格蘭民間信仰檔案和一些當時留下的手稿材料,和我手上的論文方向高度相關,機會難得,我就趕過來了。”
“哈,誰說不是?!奔t發男人自如地接過話題,笑容爽朗:“我是托馬斯,賣醫療器械的。累死累活一星期,就指這周末放松一下呢,我的邀請函說這能免費吃喝,還能認識點業內人士。結果一進門只有幾個人杵在這,工作人員都哪涼快去了?”
還好,還好。因為前兩個人的自我介紹而感到自己有些膚淺的他不禁松了口氣:還好有托馬斯這個志同道合之徒。
和大理石長得很像的那位終于開口了:“本杰明·羅西,經營一家畫廊。這份邀請函措辭很專業,提到有一場未公開藏品展覽,邀請我作為獨立鑒賞顧問來提供寫外部視角。”
他環顧了一下大廳四周怪誕的雕塑和抽象畫:“……主辦方的安排似乎比我預想的更獨特?!?/p>
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紅絲絨”身上。
和本杰明不同,或許是東方人的五官風格影響,他看起來更像一尊玉雕。而且,他完全沒參與這場關于莊園主人為何缺席的討論。
“任映真。”
“紅絲絨”說道:“寫靈異小說的,邀請函說這邊可以找到靈感?!?/p>
這是目前為止最沒有被邀請函內容詐騙的一位。
“啊、張翊琛。”他也趕緊自我介紹道:“叫我AleX(亞里克斯)也行。呃、我代朋友來的,他臨時有事來不了。我朋友說這是個挺酷的……周末沙龍?”
他在托馬斯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低:“我就是來……體驗一下?!?/p>
“那、這不是沙龍嗎?”托馬斯說:“我快餓死了,這事兒總得有人管管吧?”
“也許我們該先熟悉下環境?”德雷克依舊沉穩:“說這種規格的私密活動,說不定有自助安排?!?/p>
“看,那邊像是有東西?!?/p>
昏暗光線中,會客廳區域里那覆蓋灰塵的白布下,隱約能辨認出沙發的優雅曲線,中間那張巨大的烏木矮幾黑沉沉的。
眾人沉默著向那邊移動,腳步聲在空曠中激起細小的回響。掀開厚重的積灰白布,露出下面奢華卻破舊的天鵝絨沙發?;覊m在慘白吊燈的光束里狂亂飛舞。矮幾中央,安靜地躺著一沓東西。
深灰色,磨砂金屬材質。邊緣切割整齊銳利,與每個人手中的邀請函如出一轍。
沒有信封,沒有署名,只是一張張獨立卡片的模樣。
本杰明伸出修長的手指,拈起最上面的一張。冰涼的金屬觸感立刻順指尖蔓延。
“致羅斯林莊園賓客:”
“本次沙龍活動為期三天;”
“莊園除‘新娘’套房(位于玫瑰園頂層西側盡頭)外,所有房間均可自由擇定;”
“一樓宴會廳旁主廚房儲備充足食物飲品(請自助)。三樓西南角游戲室開放,內有指定娛樂設施?!?/p>
“請銘記,言行需誠實無偽?!?/p>
“——說謊的人要受到懲罰?!?/p>
“它難道以為我是來參加小學生夏令營的嗎?”托馬斯問:“算了,不管了,我先去找些吃的?!?/p>
他率先大踏步走向主廚房的位置,消失在走廊深處。
其他人交換眼神,各自散開:德雷克還在觀察環境,馬修則掏出了他的筆記本,湊近了墻上那些詭異的現代畫。
本杰明的嘴角依舊噙著令他琢磨不透的微笑。
他的心臟在肋骨下狂跳,這種地方他本能想緊跟著人群,可勉強算是正常人的托馬斯一走,剩下的幾個人看起來一個比一個不對勁。德雷克和馬修像來探險的,本杰明?像是在踩點勘察犯罪現場。
他余光一掃,發現那個寫靈異小說的已經獨自朝大廳側翼通往樓上的巨大旋轉石階走去。
“哎、任!等等!”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任映真停下腳步,微微側身看他。冰冷的視線扎在他臉上。
他被這目光看得頭皮發麻,喉嚨也干,但還是努力解釋道:“那個、三樓、西南角,說有個游戲室……呃、一起去看看?”
他努力想要擠出點輕松的表情,結果比哭還難看:“找點……消遣?這么干呆著也、也挺嚇人的……”
他是真有點害怕。
這地方空得嚇人,氛圍又詭譎得像鬧鬼,而且剛才那指南上還提到什么“真心話”“說謊受罰”,讓他渾身不自在。
相對來說,任映真雖然有種異常的冰冷感,但反而是目前最安靜而且看起來不瘆人的選擇。
直覺讓他想要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他發誓自己絕對不是見色起意。
……至少不只是見色起意。
任映真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像在讀取一段冗長且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信息。他不禁屏住呼吸。
終于,他等到對方輕微地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他只見到對方頸后的發絲隨之拂動了一下。
任映真沒說話,繼續往上走。
張翊琛如蒙大赦,趕緊小跑幾步跟上去,算是踩著他的鞋印往上爬。
他緊貼著對方背后,感覺冰冷的絲絨裙擺若有似無地擦過自己的小腿。相當微妙的觸感。
盤旋的石階深邃、幽暗,墻壁冰冷粗糙,只有每隔十幾米才有一盞嵌入墻壁的、被厚重鐵藝荊棘籠包裹的古舊壁燈,散發出昏黃、搖曳的光芒,勉強照亮眼前一小片區域。
燈光的范圍之外,便是濃得化不開的、仿佛可以吞噬聲音和光線的黑暗。
這螺旋石階仿佛是通往某個古老且巨大的胃囊的食道。
他只能死死地盯著那道酒紅色的背影,這是他在這片讓人感到窒息的黑暗中唯一的坐標。
“那個……”他神經緊繃到了極限,恐懼像冰冷的觸手纏繞著心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種詭異的情境下問這個,但腦子已經跟不上嘴了:“……你為什么穿裙子?”
前面那道背影沒有絲毫停頓,裙擺繼續隨著穩定抬起的步伐晃動。
他實在問了個蠢問題,沒指望對方能回答。
“我有異裝癖?!比斡痴嬲f。
簡潔直接、且沒有任何修飾或情緒波動的回答。
張翊琛呆住了。他正不知如何接上下文,前面的人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
三樓到了。
他們走到一扇包裹著深色皮革,鑲嵌著巨大黃銅釘帽的厚重門扉前。門上方掛著“游戲室”字樣的黃銅標牌。
他看著任映真按住黃銅門把手,沒有立刻推動。他似乎側耳傾聽了一瞬,才緩緩推開門。
吱呀——
沉重門軸摩擦的聲音異常刺耳。
慘白的光線從門內瀉出。不是大廳吊燈的那種光,某種老舊、功率巨大的工業熒光燈管發出的光線,刺眼、均勻地灑滿了整個空間。
游戲室相當寬闊,幾乎有半個門廳大,角落里堆著臺球桌、飛鏢把盤之類的大型舊式娛樂設施;墻上掛著鹿角標本和擊劍面罩之類的裝飾。
整個房間的核心,也是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地方,是中央的一張巨大的,布滿深刻劃痕的橡木圓桌。
桌上放著一塊長方形,邊緣不規則的薄木板,上面刻著所有字母、數字,以及“是”、“否”,“再見”的字樣。
木板的漆色早已剝落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紋。一枚硬木質地、倒置水滴狀的三角指示器,放在木板的正中央。
任映真走過去俯視觀察那塊斑駁的字符板。
他猶豫了一秒,強壓下心頭的不安跟了過去,不太敢靠近桌邊。
他看著任映真伸出手,在通靈板邊緣拂了一下,又捻捻指腹;接著又拿起那枚三角木板,捏出一撮板結的灰塵。
新舊塵埃。
這是一個被臨時清理出來的區域。
“你們在這?。 币粋€帶著點氣喘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他猛地回頭,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原來是馬修。
馬修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另一手捏著他那個寶貝筆記本,目光越過他們兩人,被落在圓桌上的那塊木板吸了過去。
“老天、真是通靈板!”馬修快步走進來,眼睛亮得嚇人。他幾乎是虔誠地俯下身觀察木板上的每一個字符:“這個款式絕對是非常早期的版本了,這比我預想的檔案資料還要好,這可是實踐工具!”
他發出的動靜把其他人也吸引過來了,包括托馬斯。他身上一股烤肉的味道,手里還拎著瓶酒。
“難得碰到這種古董級別的東西,”馬修說,“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怎么樣?”
“……聽起來我們在恐怖片里活不過三十分鐘?!比斡痴嬲f。
“嘿,”馬修一愣,隨即笑了,“你可是靈異小說家?。窟@不是最好的素材嗎,用它當道具,絕對夠復古,有儀式感,誰能想到我們能在這種地方玩上這個?”
在他的極力推銷下,任映真似乎被說動了,他點點頭。
“規則也很簡單,就是問問題嘛,我們也可以干脆讓‘幽靈’來幫我們選懲罰,多刺激。”馬修說:“純學術娛樂,回頭我請客,我可以付報酬。沃森先生?”他找到第二個最不容易拒絕他的人:“就當體驗民俗文化,幫我個忙?”
德雷克抱著手臂,不知想了什么:“可以試試,就當消遣?!?/p>
馬修再看本杰明,后者正在欣賞那枚三角木片,抬頭一笑:“很別致的提議,試試無妨?!?/p>
“玩唄,”托馬斯隨性道,“我正好無聊?!?/p>
馬修最后點到張翊?。骸癆leX!就差你了,一起來?人多才有趣,你也玩過這個吧?”
他環視一圈。德雷克沉穩(他覺得),本杰明從容(似乎沒有惡意),托馬斯也是個正常人(雖然愛吃),馬修是個大學上得有點瘋了的研究生(看起來也沒什么威脅還正興奮得像個孩子),任映真……唯一的問題就是穿裙子,但他都說自己是異裝癖了。
整體氛圍好像還行?
當成一個有點奇怪的周末游戲也沒什么不可以。
再拒絕的話就顯得他太不合群太膽小了,而且馬修又說愿意付報酬。這不是白撿零花錢嗎。
“好。”他點頭,然后拉開椅子坐到了任映真旁邊。
“好,搞定。”馬修說:“那我們現在開始,為了公平隨機,我們找個東西代替指針轉一圈?!?/p>
托馬斯貢獻出了他剛剛喝空的酒瓶。
“規則簡單,先指人,被指到的人選擇真心話大冒險。然后、我們用通靈板來決定真心話的問題,或大冒險的內容,怎么樣?”
“誰先來?”
托馬斯伸手撥向瓶口:“我來!”
嗡……
玻璃瓶旋轉起來,發出低沉的摩擦音。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覺地都跟著那個旋轉的綠瓶口移動。它一圈,一圈,又一圈……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張翊琛的心跳也跟著那瓶口慢了下來,有點莫名緊張。就在這時,旋轉的瓶子在眾人屏息注視下,終于完全停住。
瓶口筆直地指向了任映真。
“TRUTH OR DARE?”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
“好,按規則來?!瘪R修立刻宣布:“現在開始,我們所有人把手指指尖按在上面……”他伸出自己的手指示例,按在那塊三角指示器的邊緣:“然后讓它根據幽靈的意思滑到對應的字母位置,最終組成的問題就是你需要回答的,怎么樣?”
大家都異常配合地伸出了手。
六人的指尖或重或輕地按在那枚三角木片的邊緣。
它應聲而動,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順滑感,開始快速在通靈板上組成一個句子。張翊琛在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一點錯愕或驚訝,除了任映真。
嗒。
它重重地落在第一個字母刻痕上——“A”。
下一秒,急轉而精準地落在“R”、“E”——
連詞空位瞬間跳過,木片狂暴地在木板上疾行,像一只鎖定了目標的獵犬。
“ARE YOU SINGLE?”
(你是單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