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沒有走向主樓梯和客房區域,一路走進圖書室。這里的空氣冰冷干燥,混合著上了年頭的舊紙頁的氣息。
高聳的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布滿蛛網的天花板。
壁爐架上,一盞孤零零的壁燈散發著慘淡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前方一座姿態怪誕的青銅雕塑。那扭曲的人形肢體糾纏盤繞,仿佛在無聲地承受著永恒的苦痛,深綠色的銅銹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您看,”本杰明的聲音有一種刻意壓低,近乎耳語的溫柔,“痛苦本身,那種凝固的極致狀態才是最純粹的美,遠超任何冰冷的金屬或顏料。”
“痛苦是信號,扭曲是形變?!比斡痴娑⒅堑袼艽鸬溃骸芭c你說的純粹無關。”
本杰明又湊近一步,兩人之間僅一步之遙,近得任映真可以聞到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您知道嗎?在我眼中,您本人、超越了這里的任何一件、我之前見過的任何一件……都要更加完美。”
他的目光鎖定在任映真臉上:“您就是我的繆斯?!?/p>
壁燈的光暈在兩人身上流淌。
任映真轉回頭,迎上本杰明的視線:“……你就選一個這樣的場地給你的繆斯嗎?”他語帶嫌棄。
本杰明瞬間怔住,隨即狂熱的眼神里漫開一點喜意。
“當然不、哦、是的,”他喃喃道,眼中燃起志在必得的火焰:“是的、你說得對!我需要更華麗的布景來襯托……”
他深吸一口氣:“我會找到最完美的舞臺的?!?/p>
他伸出手,摸向對方交疊在裙擺上的手。那是他第一眼就選定對方的原因,它們像兩件被精心安置的藝術品,等到他目光向上,他才確定整個“人”都是他想要的。
但在他觸及之前,任映真縮回了手,只給他留下了一片冰冷的空氣。
他只感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
本杰明僵在原地,指尖還保持著前伸的狀態,臉上有一絲錯愕和被直接拒絕的羞惱。
小說家把收回的那只手隨意地搭在另一只手臂上,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等你找到舞臺,再來找我?!?/p>
現在他所有的情緒都瞬間被狂喜取代!
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默許合作的藝術品,舞臺、他只需要一個更完美的舞臺!
“在沙龍活動結束之前,我一定會找到足以讓您成為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舞臺的。”
承諾落地,他不再停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仿佛要把對方的輪廓刻入腦海,才轉身快步離開。橡木門在他身后合攏。
任映真轉開頭,用袖口在手背上沿著本杰明指尖掠過的軌跡用力反復擦拭了幾下。
【呃我剛剛是不是看見本杰明掏折刀了】
【從任映真頻道追完往期過來的,受死吧這就是我們超級嘴炮王】
【A07頻道的觀眾到底是哪來的這么多信心,橫向對比來說只有這個主人公沒有參與過戰斗,我押他第一個死】
一股冰冷的霉味忽而從書架深處彌漫開來。
這里所有不尋常的東西都值得警惕,他在書架里挑挑揀揀,半晌抽出了一本拉丁文大部頭。單手拿不住,任映真連忙右手托底。書頁自然攤開,一個冰冷而沉重的小東西就從夾縫里掉了出來。
他拈起這枚銀色的子彈。
有意思,它在燈下折射出一種拋光鏡面似的輝芒,上面刻滿細密、彼此纏繞的紋路,扭曲繁復,像藤蔓枝條,也可能是某種咒文。分量壓手,比他預想得沉得多。
他把子彈翻過來,看彈殼尾部。
可惜了,霰彈槍制式特征。
【任映真把失望寫在了臉上】
【好嫌棄啊我笑暈了】
【也可以理解,畢竟是霰彈槍,他根本沒法用,現在眼神完全就是“就這?”哈哈哈哈哈哈】
他快速而輕巧地彈了一下彈殼表面,發出清脆的一聲叮,隨即還是把這枚漂亮廢物收了起來,轉頭望向圖書室深處被書架陰影籠罩的角落。
那里懸掛著一幅被厚厚灰塵覆蓋的巨型油畫,隱隱透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似乎正要往外脫離,向他爬來。
任映真對此視若無睹,也離開了這間已經開始腐朽的圖書室。
下樓,去門廳拖他的行李箱,深灰色,金屬質地,有密碼鎖。但他相信也沒人有興趣去破解,破解后發現里面一箱裙子的話就會跟剛載入到這個世界里的他一樣無語。
輪子在走廊地毯上發出沉悶的滾動聲,他隨便挑了一扇門。
任映真握住把手,用力下壓,再往外推——
沒反應。
門把手如同焊死在門板上,沒有任何轉動的跡象。他又試了一次,加大力度,失敗。
任映真松開手,面無表情地走向下一扇門,結果依舊。
第三扇門、第四扇門……他沿著這條昏暗的走廊一路試過去,每一扇門都對他緊閉且無動于衷。
“……”任映真站在走廊盡頭,保持了一種高質量的沉默。
“任先生?”
他轉身一看,是馬修·格林。
馬修站在幾米開外的另一扇門前:“您打不開門嗎?用不用幫忙?”
“嗯。”任映真點頭:“拜托了?!?/p>
馬修快步走到他剛才嘗試過的這扇門前,握住門把手用力向下一壓。
咔嗒。
他再向外一拉,封閉許久的空氣味道撲面而來。門內一片漆黑,只能隱約看見家具蒙著白布的輪廓。
“您快進去吧。”馬修說:“這間看起來還不錯?!?/p>
“謝謝。”任映真剛準備邁過門檻。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且帶著濃烈甜香的穿堂風猛地刮過走廊。那扇剛剛被馬修拉開的門如同被一只無形大手猛地從里面推動,砰!
厚重的門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和力量狠狠地撞回了門框上,且嚴絲合縫。
任映真停在原地,他腳尖距離緊閉的門板只有不到一寸。
很好,他差一點就要在觀眾面前成功證明自己這輩子是真的沒整過容了。
“有意思。”馬修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興奮的專注,他快步上前,再次抓住那冰冷的黃銅門把手,用力下壓,向外猛拉。
門把手沒反應,門板沉重得如同從未被打開過。
“鎖死了?!瘪R修陳述道,眉頭緊鎖。他立刻轉向旁邊另一扇任映真嘗試過的門,重復剛才的動作——下壓,拉開……他倒是很熱心,但可惜每一扇門最終都是馬修打得開,任映真進不去。
“看來只有那間了。”任映真說。
“……看來是這樣?!瘪R修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他站在原地,眉頭緊鎖,目光膠著在離開的背影上。
“新娘”套間的門巨大得夸張,是一扇幾乎頂到天花板的雕花門扉。黑橡木材質、荊棘藤蔓的圖案簇擁著一顆巨大的暗紅色心形浮雕。
心形中央的位置凹陷下去,似乎曾經鑲嵌過某種寶石,如今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空洞。門把手同樣是黃銅材質,只是不再是球體,而是兩只糾纏環繞的蛇。
咔嗒。
鎖舌彈開的輕響異常清晰。
大門向內滑開一道縫隙,仿佛恭候已久。
更濃烈的甜香猛地撲面而來,他感覺自己開啟了一座塵封百年的香料墓穴。
任映真拖著行李箱走進去,那扇門在他身后自動閉合。
天花板上懸掛著門廳同款但等比縮小的枝形吊燈,這房間大得驚人,布局極度奢華卻又處處透著腐朽破敗的末世感。巨大的圓床鋪著血紅色的天鵝絨床帳,垂落下來的樣子讓任映真想到沾滿血污的裹尸布。
整個空間就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精心設計卻又品味惡劣的新婚牢籠。
任映真瞇了瞇眼。
彈幕的哈哈哈哈完全占據了他的個人鏡頭。
床中央鋪了一層深紅色的花瓣。
每一片都飽滿嬌艷,深紅如血,被極其精心地、一片壓著一片,嚴絲合縫地拼湊成一個巨大、完美、幾乎毫無瑕疵的心形圖案。
濃郁到化不開的玫瑰甜香混合著一種更深沉的、類似熟透果實發酵的糜爛氣息,強勢地霸占了整個房間的空氣。
“……好老土?!比斡痴娴穆曇粼诜块g里甚至有點回音:“你知道嗎,現在汽車旅館都不這么干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房間里的溫度毫無征兆地降了好幾度,一股寒意如同冰水浸透空氣。
篤、篤、篤。
有人在敲門。
任映真轉頭去看,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托馬斯的身軀堵在門口,他臉上有一種詭異的潮紅,沒受傷的那只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嘿,穿裙子的。”他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在這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一杯?我找到瓶不錯的威士忌。”
他語氣里全是故作輕松的隨意,真實想法已經被雙眼出賣。
“好。”
托馬斯臉上的笑容瞬間加深,帶著一絲得逞的興奮:“爽快!”他側身讓開門口,眼神一直鎖定在對方身上。等任映真走出來后,他反手輕輕帶上了新娘套房的門。
“剛才在樓下,我看你跟那個畫廊老板聊得不錯?”他故意停頓,觀察任映真的反應:“那家伙看起來一肚子彎彎繞繞的壞水,你可不要被他的漂亮話騙了?!?/p>
任映真沒說話,只看著他。兩人恰好停住腳步,在一個相對陰暗和僻靜的拐角。
“你猜猜我是為什么來的?”
托馬斯問。
【跟這個選手看了挺久了,每一場都是美式血漿片,但這個是最好騙的】
【第一次來,這哥們異能是什么】
【別管異能是什么都已經被禁了,現在應該是全場無能力者PVP吧】
“我更喜歡直接點?!彼f:“我的藝術跟本杰明那娘娘腔不一樣,我喜歡看著漂亮的東西在純粹的暴力下一瞬間崩解碎裂——漂亮的東西就是像你這樣的。”
他收起臉上那點故作的輕松,只剩下鬣狗盯上腐肉般的貪婪和殘忍:“聽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撕開皮囊、看著里面的東西流出來,那種摧枯拉朽的破壞感才是真正的藝術,比本杰明那套痛快一萬倍!”
說著,他一直藏在任映真視野盲區的那只手露了出來。
他手中握著一把粗獷的獵刀,刀身長約六寸,背厚刃寬,帶著明顯的血槽。黃銅護手和硬木刀柄上沾著難以洗凈的污漬和油脂。
被擦拭過的刀鋒閃爍著寒光。
任映真低頭看了看他的刀,又仰起臉看了看他的表情。
托馬斯在東方人黑色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猙獰、貪婪,猶如野獸的倒影。
“抱歉,”任映真把目光從那把獵刀上收回來,評價道:“我覺得可能還是本杰明先生的方式好一些,你好粗魯。既不美觀……”
他一字一頓補充道:“還很臟。”
托馬斯臉上的興奮轉為一種狂怒,額頭青筋暴起,他發出一連串電報后才開始說人話:“你以為老子在跟你開玩笑?”
“去年冬天城西也是一個開畫廊的女人,我把她扒光了吊在暖氣片上,就是用這把刀——”
“停?!比斡痴孀隽藗€暫停的手勢:“你知道嗎?這種事要別人說出來才顯得不那么裝。”
他微微停頓,目光落在托馬斯因錯愕而僵住的臉上。
“你自己說出來……”
他嘴角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里只有嘲弄的冷意:“……很掉面子的。”
托馬斯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聲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去年12月7日至10日,受害者的名字是麗莎·范德林。作案工具是一把背厚刃寬、帶有血槽的獵刀,與你現在手中這把形制高度吻合。殺人手法是持續性切割,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警方懸賞線索的通告編號是——”
紅發男人臉上的暴怒和猙獰被一瞬間澆滅了。
他忽然冷靜下來了,說:“我要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他眼中血絲密布,殺意沸騰,握著獵刀的那只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輕響。
任映真怎么可能知道?名字、時間、地點、細節,還有通告編號?警察還是記者?反正他不相信對方只是個寫小說的。
不管這個自稱“小說家”的家伙是從哪里知道這件事的,他只要把對方徹底撕碎,就沒有危險了。
在他揚手揮刀的剎那。
一聲極其短促且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他們二人之間響起。
他感覺到自己腹部頂住了一個硬物。
“我很遺憾,我是認真在跟你交流的?!?/p>
任映真手中握著一支通體啞光、線條冷硬,槍管短粗的袖珍手槍,槍口頂在他左側肋下脾臟的位置。
“沒想到你的脾氣居然這么壞。”
托馬斯冷汗如瀑,努力穩定住握著獵刀的手,他緩慢且僵硬地向自己的腹部投去一瞥。槍口已經陷入柔軟的皮肉。
只要任映真手指輕輕一動,子彈就會瞬間撕裂他的內臟,造成難以控制的大出血。他是殺手,他最明白:那將是比被獵刀砍中痛苦百倍,緩慢而絕望的死亡。
他直視著那張臉,對方仍然沒有任何表情,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
“沒關系,我脾氣好,可以教你?!?/p>
“如果你不知道該怎么對我禮貌一些的話,”任映真微微頓了下,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弧,“我也略懂一點槍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