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像是在燒開的油鍋里煎了一整夜。
羅斯林莊園的客房比他預想中更壓抑,窗外永不停歇的風雨咆哮像是有怨靈在拍打窗戶。身下的四柱床比棺材板還要硬。
德雷克無動于衷,托馬斯手上的傷口,本杰明那雖然優雅但總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微笑,馬修偶爾一見的狂熱眼神……這些畫面如同鬼魅般在緊閉的眼皮后瘋狂閃爍。
雷聲就好像某種巨大存在的沉重腳步,并且越來越近了。
在極度疲憊和恐懼的夾縫中,他最終滑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
夢境黏稠而滾燙。
仍然是羅斯林莊園,仍然是那張臉。只是不是現實中那身酒紅絲絨長裙,也不是冰冷疏離的姿態。對方穿著一身簡單且近乎透明的白色絲質長裙。
薄如蟬翼的衣料略顯松垮地掛在對亞裔來說也清瘦纖細的骨架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輪廓。深黑的長發貼在后頸處,有水珠沿著脊柱的凹陷緩緩滑落,沒入腰際那片朦朧的陰影中。
他想逃離,但目光卻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黏在對方的皮膚上。
那張臉依然沒有表情,但是那雙深黑的眼睛不再是深潭古井,而是燃燒著幽幽火焰的深淵。白色的絲質衣袍也流淌起血液般的光澤。
張翊琛渾身僵硬,動彈不得,感覺呼吸都被扼住。而對方揚起手,就像在桌邊伸出手去按通靈板一樣——帶著溫涼的觸感,如同撫摸易碎品一般,輕柔地貼在他的脖頸上。
夢中人的嘴唇微微開合,沒有發出聲音,但他卻好像聽見了那句話:
“你也想要我嗎?”
貼在頸側的冰冷手指忽而收緊,帶來一絲輕微的窒息感,還混合著詭異的酥麻,成了一種令人崩潰的快感。
他從床上彈坐起來,像被燙到了一樣掀開被子,連滾帶爬地沖進狹小而冰冷的盥洗室,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冰冷的水流刺激著皮膚,但仍然無法驅散他的夢境,以及那份混合著羞恥、恐懼和悸動的混亂情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完,換好衣服的,大腦一片混亂,如同被攪碎的漿糊。
夢境和現實的界限模糊不清。
他渾渾噩噩地拉開房門,只想盡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和那個詭異的夢。
羅斯林莊園的走廊依然昏暗,雨勢沒有變小。張翊琛低著頭,腳步虛浮,只想盡快找到餐廳區,用一杯滾燙的咖啡或者別的什么來麻痹自己混亂的神經。
看來想要今天就離開羅斯林莊園是不可能了……
但他又真的想走嗎?
他還是想要見到那個人,他感覺自己已經變得無可救藥了。
他剛轉過一個拐角,沉悶的腳步聲和人聲就鉆進耳朵。
同時鉆入鼻腔的是一股強烈且不同于陳腐氣味的,鐵銹般的腥膻氣。
他下意識停住腳步,屏住呼吸,貼在了大理石墻壁后,有一些窺探的緊張。
“——情況就是這樣。”是德雷克,他的聲音低沉凝重:“托馬斯的房間是空的,門打開著。這個……”他似乎踢到了什么金屬物件,發出沉悶的響聲:“是他的獵刀。還有這個。”
張翊琛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拐角前方不遠處像一片突兀的屠宰場。德雷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他,腳下是一灘浸透了地毯紋理的深褐色污漬。那正是刺鼻味道的源頭。
污漬的邊緣還有幾處明顯的拖拽狀痕跡,它如同丑陋的傷疤,一路延伸至更深的黑暗中。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污漬中心,一片黏稠、類似半凝固泥漿狀的血肉混合物中散落著幾縷異常顯眼的毛發。它們是紅色的。
強烈的惡心感上涌,他死死捂住嘴。
托馬斯看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拖走了,或者被某種難以想象的力量溶解了。
就在這片血腥景象中,仍然有另一個人分走了他的部分注意力。
小說家今天換了一身衣服,上身是剪裁得體的純黑襯衫,領口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下身是與襯衫同色系,但材質相對挺括的長款裙褲。他隱約看見了褲腳邊緣露出一點金屬材質的鞋尖。
“任,”德雷克問,“你有什么看法?”
“游戲規則可能比我們想的還要殘酷一些。”任映真回答:“我今早起來也完成了第二次游戲,血字浮現在鏡子里。”
德雷克沉默了幾秒,問:“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任映真說:“‘它’問我有沒有愛上過某個人。”
“……”德雷克這次沉默得更久,才開口問道:“我能冒昧知道你的答案嗎?”
“哦……我說‘從來沒有’。”任映真說:“德雷克先生也已經經歷過第二次游戲了吧。”
“是的,請恕我不能說我的真心話內容是什么。”德雷克的聲音變得有些探究,還有一絲刻意營造的溫和。他忽而一副推心置腹的關懷模樣:“在這種地方,獨來獨往總是不安全的。”
他往前半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還不知道這沙龍活動能不能真的在明天結束,我們能不能順利回去。像我這種早就獨居的倒是沒什么,不過你的話,家人想必也很牽掛吧?”
他俯視著這個年輕、漂亮,冰冷的陌生人,想要知道其這份混雜著脆弱和魔性的魅力來源何處。
任映真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跟著舅舅長大,后來他車禍癱瘓了。去年冬天并發癥,沒能熬過去。”
連張翊琛都看得出來,德雷克看任映真的眼神立刻改變了,有某種東西被點燃,然后沸騰起來。
“請節哀。”德雷克的聲音里是恰到好處的同情,他身體又前傾稍許,形成一種溫和的壓迫:“很抱歉提到了你的傷心事。不過請放心,任。”
他說:“這個世界上配不上你的櫥窗很多,但是我知道最好的那一個。”
張翊琛看到任映真在聽到“最好的那一個”的時候唇角向上牽動了一下,但弧度太小,消失得又太快。他分辨不出來那到底是嘲諷還是應允。
【DNA動了,年輕美麗無依無靠,還帶著前不久失去唯一親人的傷痛,不弄死他的話已經不符合選手調性了】
【德雷克內心彈幕打出來吧:這人不掐死后擺進我櫥窗里天理難容】
【剛才這個任是不是笑了一下】
【可能沒理解到德雷克背后的意思】
【寶寶你是一個長得很有欺騙性的笨蛋美人】
【剛從馬修那邊過來樓上你話說太早了建議去看回放,A07跟捏馬個鬼一樣】
“是嗎。”任映真繞開地上的污跡,徑自走開了:“我很期待。先失陪了。”
還好他離開的方向和張翊琛所在的位置相反。他感覺自己后背的衣服被墻壁的濕氣浸透,撐著墻壁往餐廳的方向去。現在只有咖啡能讓他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一些。
餐廳的壁爐是冰冷的,他在角落的一張圓桌上找到了保溫壺和幾個干凈的瓷杯。他拿起一個杯子,剛要擰開保溫壺的蓋子——
砰啷!
一聲極其突兀的噪音猛地從餐廳更深處傳來。
張翊琛嚇得手一抖,他循聲望去。只見窗邊一張靠背椅旁,一個人影正痛苦地彎著腰。地上散落著粉碎的瓷杯和深褐色的咖啡液。
“……”張翊琛把手里的咖啡壺默默放下了。
那人影猛地直起身,看得他心里一跳。那身形和發型,應該是本杰明。對方現在正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喉嚨,胸膛劇烈起伏,脖頸上青筋暴突,俊美的臉龐憋得通紅。
他喉嚨里發出一種撕裂般的怪響,但張翊琛仍然能感覺到一種即將爆發的瘋狂和怒意。
“本、本杰明先生?”
本杰明猛地轉身。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惡狠狠地瞪向張翊琛,眼中的狂怒和絕望幾乎要將人撕碎。他猛地前踏一步,被踩碎的碎瓷片發出嘎吱嘎吱的哀鳴。
張翊琛越過他,看見了咖啡漬組成的文字:
“TRUTH OR DARE?”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本杰明完了。他想,不管是怎么回事,現在對方不能說話,就無法回答“真心話大冒險”,在游戲規則下,他最終只會跟托馬斯是一個結局。
張翊琛已經聽見了本杰明死亡的倒計時。
畫廊老板的眼里閃過一絲瀕死掙扎的戾氣,他低頭咬破了右手食指的指腹,在染血的桌布上如同雕刻墓碑般寫下血字:
“TRUTH!”
(真心話!)
當最后一個字母的尾部在桌布上凝固,落地窗光滑的玻璃表面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色漣漪。這層血霧被無形的筆觸操控,凝結成一行清晰無比的問句:
“WHY DID YOU CHOOSE PAIN OVER BEAUTY?”
(你為何選擇痛苦而非美?)
本杰明僵在原地不動了,他張著嘴,半晌沒動。就在張翊琛以為他要放棄回答,被判定進入大冒險時,他俯身撿起地上最大的一塊瓷片,劃破了自己的手掌,按在了自己剛才寫下的血字之上。
溫熱的血液瞬間浸透了布面。
這動作本身就是回答。
他以近乎自殘的力道在未干的血字上一遍遍涂抹加重,將那代表真心話的單詞涂抹成一團巨大的血塊。
他好像也理解本杰明的答案了:痛苦就是終極的美,痛苦本身就是答案。這就是他選擇的“美”。
玻璃上的那行血字如同知曉答案般,徹底消失了。
窗外只有風雨的咆哮依舊。
本杰明踉蹌著后退兩步,身體失去平衡,跌坐回那張靠背椅里。剛才的那種瘋狂業已熄滅,只留下一種掏空后的余燼。他沉著臉打量左手掌心那道深長的傷口,它還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審視了一會那猙獰的傷口才仰起頭,像設定好程序的機械制品緩慢地重新運轉起來。
他用沒受傷的手從自己的絲質襯衫下擺處用力撕下一條相對干凈的布料,將傷口纏了起來。
接著將目光釘到陌生亞裔的臉上。
張翊琛瞬間渾身汗毛倒豎。他下意識舉起雙手:“不是我!我、我剛剛才來,差點也倒了一杯咖啡!我什么都不知道!”說著后退一步,差點把背后柜子里的銀質餐具都撞下來。
本杰明無動于衷,眼中只有冰冷的懷疑。
“真的跟我沒關系,啊、我過來的路上看見德雷克和任映真在一起說話,”他試圖用更震撼的消息轉移本杰明的注意力:“還有托馬斯、托馬斯他好像死了!他的房間門開著,地上有好多血,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拖走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聽完這番話,畫廊老板皺了下眉,似乎在咀嚼他說的話的內容,然后終于肯收回目光,站起身走開了。
他松了口氣,但轉頭再看向角落里的那個咖啡保溫壺——那本來是他打算用來緩解緊繃的神經的救命稻草,但現在一見它,他就想到本杰明染血的手。他胃里有點翻江倒海。
他不想再碰這里的任何東西了,特別是咖啡。
張翊琛逃也似的離開餐廳,他想找到任映真。
不管是扭曲的安心還是更深的恐懼,只要在那個人身邊,這地方的古怪仿佛才有一絲能夠被理解的邏輯。
憑借著模糊的印象和一點運氣,他找到了圖書室。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門,透過門縫聽見了馬修的聲音。
“這些手稿藏在壁爐后面……有關存在的名字,祭祀的古老文章,還有失敗的新娘……”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獻寶般的狂熱。
但被他獻殷勤的對象沒有回應。
馬修并沒有受挫,繼續說:“您知道嗎,我覺得您比起祭品更像路西菲爾……”
“停。”任映真說:“說回去,手稿的內容。”
“哦、有一種對抗其短暫顯化之軀的方法。”
對抗、對抗那個東西?張翊琛努力側耳傾聽,幾乎整個人黏在門板上,生怕漏掉一個字。
“是一種特制的彈藥,用古老的圣水祝福過的純銀,它表面有特定的符文形狀,包裹在經過儀軌加持的燧發槍彈丸里。”他語速飛快:“這種‘銀之淚’能短暫擊退它的化身,讓它被迫退回帷幕之后。但是,”
他的語氣里很快染上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和敬畏:“但是無法徹底消滅……‘它’來自這片土地本身,只能被安撫或者獻祭滿足。”
啪。似乎是書頁被合上,接著是任映真冷淡道:“包扎好了就離開。”
張翊琛太想聽清了,也許是踩過咖啡漬后腳滑,也許是過度緊張導致得肌肉僵硬,他一個沒站穩,不小心撲進門內。
【這哥們是諧星嗎】
【只要摔得夠快尷尬就追不上我】
他仰起頭,發現任映真動作極快地把什么東西收了起來,他很想看清那是什么東西,但甚至不知道任映真把它藏到了哪里——他另一只手在馬修手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和酸澀涌上他的心頭。
怎么又是這樣。他不禁想道:為什么每次看見任映真他身邊都有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