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燈光仿佛都明亮些,太陽都要更熾熱些。李因相信她,只有蘇晚晴在場時他才會悄然放松下來,企望她真的能履行她的承諾,帶自己離開藏春庭。
觀眾們也一同期望著——盡管他們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了。
他們同臺上三人一樣,不由自主地被那種魔性的魅力所吸引,牽掛著他,擔憂著他,近乎詭異地將感情投射到他身上。
李因,可憐的李因,想要離開藏春庭的李因。
孟知也忍不住反復想道:快帶著他逃跑吧。
終于,轉折如期而至。蘇晚晴選擇了成為秦夫人而不是搭救李因。
李因寫下的字再也沒能得到回應。
她動搖、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現實。
蘇晚晴逃下臺去,徒留捧著被撕碎的紙屑的李因跪坐在臺上,把臉埋進掌心。
觀眾席上響起一片壓抑的、低低的、不忍卒睹的嘆息聲,像一陣沉重的風吹過劇場。
燈光驟然一變,微調后并沒有太大的顏色差異,但藏春庭園林的布景好像也扭曲起來,華美不再,只余陰森。
然后血案再次重演,這一次,觀眾不再是迷茫的旁觀者,他們帶著已知的結局和沉重的心情,重新審視著這絕望的輪回。
混亂爆發。
舞臺中央兩人沖突再現,但所有人的目光卻集中在陰影處的李因身上。
原來他并不是單純的驚恐,這次注意到他后,即便是二樓的觀眾席清晰地看見了,他踉蹌著撲向趕來的秦錚似乎要尋求幫助,可中途路過沈枝意的時候不忘絆她一腳,叫她摔在已經被匕首刺了的蘇晚晴身上。
然后、他瑟瑟發抖地拽著男人的衣袖躲在秦錚背后。李因整個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一排的觀眾甚至好像能隱約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他將臉埋在秦錚背后,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對方影子里似的,肩膀小幅度地高頻聳動。
從背影來看,李因似乎驚駭欲絕。
但是孟知感覺他其實是在笑。
等沈枝意自盡后,燈光與配樂再轉,沒看過原型事件的人都會覺得秦錚已經成了故事最后的贏家。但很可惜,命運(也可以說劇本)的絞索早已套緊。
沒有夸張的落水音效,只有舞臺燈光水波紋般劇烈晃動,然后陷入一片象征死亡與風暴的幽藍。
短暫死寂后,象征著秦家旁支親屬和管家仆從們的群演們蜂擁而入藏春庭。他們帶著或真或假的悲痛:
“搬!”
“快搬!”
“值錢的!”
“能帶走的!”
“統統搬走!”
藏春庭布景就這么在觀眾們眼皮底下變成了拆遷現場,群演們動作麻利,整個舞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掏空,被掠奪。
在這喧囂中,他們忙碌穿梭的身影縫隙里。
李因還坐在那里。
這一次他沒有蜷縮在舞臺邊緣,而是坐在舞臺中央,蘇晚晴被刺死之前坐的那個木凳上。
他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整個人放松而舒展,不再有絲毫顫抖,然后微微仰起頭。他的目光越過群演身影和藏春庭的殘骸,投向觀眾席背后的虛空,然后露出一個微笑。
最后只剩下了李因。
孟知沒有說話,他感覺自己在這一刻突然理解了秦錚,為什么非要把李因留在自己身邊,乃至于生出病態的**。
只要李因還被困在這里,只要他還在這片廢墟之上,即使亭臺傾頹,草木凋零,這里仍然是最好、最美的園林之一。
它仍然是藏春庭。
李因站起身,以一種飄忽似的輕盈走向舞臺后方被拆解了一半,怪獸骨架一樣支著的園林布景深處。就在他身影即將完全沒入那片象征性的,由扭曲木架和深色幕布構成的“深處”之前。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一束追光打亮了李因的側臉。
有一個微頓的定格,孟知猜絕對是有什么表情變化,但他看不到。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差掏出相機了,就看李因抬起手,手背貼上臉頰,無聲地抹去了什么。
他的焦躁也卡住了。
剛剛他是不是錯過了一億?
李因動作行云流水,緊接著化作融入夜色的一縷青煙,被幕布的陰影吞沒了。
觀眾席上立刻響起掌聲,雷鳴海嘯,久久回蕩。
幕布并未立刻拉開,孟知就趁這個機會趕緊掏出相機做準備。舞臺燈光重新亮起,掌聲漸漸平息,化作滿懷期待的寂靜。
演員們開始從側幕魚貫而出,按照角色順序向觀眾鞠躬。
飾演秦錚的演員率先走出,他臉上還有一絲疲憊的釋然,掌聲再次響起;
飾演沈枝意的演員緊隨其后,她眼神有些復雜,同樣深鞠一躬;
飾演蘇晚晴的程熙竹走出,鞠躬時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終于。
一束追光重新打進幕布深處,李因、不,
任映真走了出來。
他一笑起來,李因就不見了。他同樣深鞠一躬。
他得到了最熱烈的掌聲。
接下來是幾個經典場景的返場演出,期間是允許觀眾拍攝錄像的。孟知從座位上彈起來,化身按快門機器,謝天謝地,最后李因退場的那一幕也安可了。
返場結束,眾人致謝,黑暗再臨。
掌聲仍然狂熱。
孟知緊緊攥著手中發燙的相機,快速回放連拍的照片,嘴角不自覺逐漸上揚。
——等等。
他怎么給任映真拍上圖了?
孟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晚上回家,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覺得簡直畢生之恥。窗外霓虹燈光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條扭曲變幻的光帶,怎么看怎么覺得鬧心。
如果要爬起來刪呢,他又一張都舍不得:全是神圖級別。無怪他跟被下了降頭似的,居然按了幾百次快門。
上一次讓他有這種感覺的是郁漱。
他猛地坐起身,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自己欣賞?孟知心里一陣惡寒,他一點也不想欣賞任映真,一看照片腦子里就會自動循環轉發他黑圖的光輝事跡。
而且,總覺得虧得慌。
刪了吧……心臟又是一陣絞痛。
不行,絕對不行!如果刪了它們,他覺得自己肯定會后悔一輩子。
兩種念頭在他腦子里瘋狂撕扯,攪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翻騰。他跳下床,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地板冰涼,心頭卻焦躁。
孟知低罵了一聲,抓過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寫滿掙扎的臉。
他咬咬牙,狠狠敲擊著鍵盤創建了一個新的賬號。
他原本的號肯定是不能用了,畢竟任映真黑粉最常用的那張表情包就是出自他手。如果讓瀾星知道郁漱的站子居然給“吸血糊咖”拍照片……那畫面太美他不敢想。
用戶名……
用戶名叫什么好呢?
不能太中二,不夠簡單粗暴,不吉利……他不想承認任映真是神。
他想了半晌,在用戶名里敲了四個字:
“千夜生長”。
賬號創建成功。
孟知看著這個嶄新且空空如也的賬號主頁,再看看那上百張占據存儲空間的照片,顫抖著手指,點開了相冊。
他選中那張返場時的李因退場抹掉眼淚的瞬間,點擊上傳。
孟知看著進度條緩慢爬升,閉上眼睛。
好像聽見了自己節操碎裂的聲音。
“千夜生長”的第一條動態誕生了,原圖直出,沒有配文。
孟知自己也沒有猜到這張照片會帶來什么。
畫面被精心裁剪過,構圖簡潔而富有張力。一束孤冷的追光只照亮畫面中心那張蒼白清俊的側臉,那滴眼淚恰好懸在顴骨下方,將落未落,折射光芒。
貼在頰邊的手是一種靜止的欲動態,膚色冷白,手背向上,似乎下一秒就會拂去那滴眼淚,與它的距離只在咫尺。看著這畫面,好像也能感受到指尖觸碰淚珠剎那間冰冷濕意。
李因沒有直視鏡頭,那雙深黑的眼睛里是令人心悸的虛無。
看到照片的人第一反應想做秦錚,第二反應想做蘇晚晴,最后他們想做沈枝意。
那雙眼睛里的空洞能夠澆滅所有憐惜的火焰,正無聲宣告著:這里已經沒有需要被拯救的靈魂了。所有我見猶憐的表象都是在深淵上空浮動的,誘人沉淪的幻影。
“千夜生長”的評論區在孟知入睡后炸開了鍋。
[這是什么神仙站子,OMG這構圖這光影這眼淚這手?!]
[哇今年內娛神圖預定了,好強的表現力,這是舞臺劇嗎,哪里來的漏網帥哥]
[這照片太有故事感了,哪部劇,求指路]
[求科普!這是誰?新人嗎?什么時候我們也有這種氣質的神仙了?]
[@千夜生長 博主求告知這是哪位演員演的什么角色,急,在線等!]
好一個出道接近兩年糊得無人知曉歸來仍是素人。
很快就有知情人士出現了。
[樓上認真的?這不任映真嗎]
[?誰?他去廟里開光了?]
[破案了,這是青藤話劇社新戲《藏春庭》返場劇照,任映真演李因,聽說今晚首演炸了]
[你跟我說我的年度愛用表情包蒸煮其實長這樣嗎?]
[我笑不活了,根本看不出來是同一個人,這哥換頭了嗎]
[不是的這哥們就是出道就糊咖,糊得像鍋巴,沒什么分辨率比較高的時候,只在陸枕瀾●博上短暫地清晰過,但是臉應該是原裝的,不然演戲卡頓]
[笑暈了怪不得是演話劇,別的餅也沒機會啃]
[?你沒瘋吧,你難道以為話劇就好演到嗎,這可是青藤話劇社]
[原來你們是吃他的顏的啊?我看這么多人罵他一直以為自己審美有問題,我吃他物料信息跟做賊似的……]
[ 1其實我一直覺得他長得挺好看啊,就是太糊了,資源太差造型拉胯,不敢說,我怕被噴瞎……]
[……]
此時睡夢中的孟知還不知道。
他就快要搶不到《藏春庭》的票了。
首演結束,青藤話劇社在劇院附近的私人菜館辦了慶功派對。大家都覺得這部戲就要爆了,連陳默都激動,他端著酒杯走過來,已經有點喝高了。
于是任映真邊“陳導過獎了”“是您指導的好”“劇本實在太棒了”邊把他轉過去,讓他沖秦錚的演員去了。
結果秦錚的演員也喝高了:“哈哈,李因,來、抱一個!”
任映真:“……”
第二天晚上,第二場演出結束后,演員們從員工通道離場。
“他真的會從這里出來嗎?”年輕女孩問道。
“肯定會的!”另一個同齡女孩語氣篤定地回答道:“我打聽過了,演員都從這走!”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是指尖捏著的信封邊緣已經被她揉皺了。
“我好緊張呀……”第一個女孩聲音越來越小,帶著點怯意:“會不會跟李因很像?”
第三個女孩說道:“他那個、呃,之前不是發過生活照嗎?看起來還好吧……”雖然這么說,但她心里也沒底。
這還是自推第一次演上有名有姓有完整劇情的角色,李因也太深入人心,覆蓋了她對他過往的那些模糊印象。
吱呀一聲輕響,員工通道的鐵門從里面推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裹著寬大黑色連帽衫的人走出來,回手關好門。兜帽投下的陰影叫人看不清臉,但她追他太久了,她剛想開口,他就抬頭。
她突然說不出來話了。
在屏幕里,在鏡頭后,在舞臺上和在眼前的差別實在太大了,妝卸得很干凈,她腦子里面突兀地崩出來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演員本人和角色的反差好大。
她反應過來,才喊道:“小真!”猛地揮手。
任映真似乎被她們嚇了一跳,反應了一下才認出她們是觀眾,甚至是他的粉絲。他微笑著走過來——我草他笑得好甜啊。
“你們好。”他走到員工通道欄桿邊緣,語調溫和得像在哄小朋友:“辛苦了,這么晚還在這里等。”
“不辛苦不辛苦!”她們異口同聲:“能簽個名嗎?”
說完手忙腳亂地把場刊遞過去,還送了一盒潤喉糖和皺巴巴的信封。
任映真雙手接過,把潤喉糖和信封收起來,拿起筆:“要TO簽嗎?”
“要要要!”她們激動得差點破音。
“謝謝你們來看戲,這么晚注意安全。”
她注意到他簽名時很認真,手指修長有力,字跡清秀工整。
“你的ID是?我寫給你。”他轉向第一個女孩。
她突然開始腦袋冒煙:“呃……”
她在自推困惑的注視下結結巴巴道:“我、我叫‘小真今天退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