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古道沒有盡頭。
我不知行走了多久,在這里,時間失去了意義,空間也被重新定義。
每一步踏出,都像跨越了一個念頭的生滅;
每一眼望去,都是無量光與無量壽的具象化呈現。
四周的禪唱之音愈發宏大,那并非聲帶的振動,而是無數覺悟的靈魂在與宇宙的根本法則產生共鳴,每一個音節都蘊含著對“空”與“有”的深刻理解。
漸漸地,我看到了一些“存在”。
他們并非血肉之軀,而是一團團純凈的光,光中顯現出或坐或臥的姿態,有的寶相莊嚴,有的自在安詳。
是羅漢,是菩薩,是十方諸佛。
他們沉浸在各自的禪定之中,又是這片光海的一部分。
他們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構成這片凈土的基石。
我從他們身旁經過,能感受到他們意識中散發出的無盡慈悲,那是一種超越了言語的祝福,能洗滌一切煩惱與塵垢。
我的元神在這片場域中,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純凈與安寧。
多年的修行,在凡塵中積攢的疲憊、掙扎、戒備,都仿佛被這片光海溫柔地沖刷而去。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留在這里,便是最好的歸宿。
“太一聯盟”的百年之約,“寂滅”的末日危機,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塵埃,與此地的永恒寧靜格格不入。
然而,正是這股“格格不入”,如同深海中的一枚鐵錨,牢牢地鎖住了我最后的清明。
我不是來尋求庇護的,我是來尋找出路的。
我是帶著一個瀕死世界的問題,來叩問神佛的答案。
當我這個念頭愈發堅定,前方的蓮花路終于走到了盡頭。
路的終點,是一座懸浮在愿力之海中央的巨大蓮臺。
蓮臺之上,空無一物,卻又仿佛包含了整個宇宙。
我登上蓮臺,四周的光芒與禪唱瞬間收斂,化為一種極致的寧靜。
在這片寧靜中,一道溫和的光芒在我面前緩緩凝聚。
光芒之中,一位菩薩的身影顯現出來。
祂的面容模糊不清,因為任何具體的相貌都無法承載祂所代表的“概念”。
我只能感受到祂的存在,那是一種混雜了無盡智慧與無盡慈悲的存在形態。
“遠道而來的求道者,汝之心念,吾已盡知?!?/p>
祂的聲音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我的元神深處響起,溫潤、平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沒有感到被窺探的冒犯,反而有種如釋重負之感。
在這樣的存在面前,任何偽裝和言語的技巧都是多余的。
我收斂心神,以最純粹的意念,向祂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我以意念回應,“我為我的世界而來。一場名為‘寂滅’的浩劫正在吞噬我們的宇宙,它抹除一切存在的‘信息’,使萬物歸于虛無。我尋遍上古遺跡,得知唯有抵達‘太一神界’,方有一線生機。然而,我的肉身凡胎,無法橫渡星海。我來到此地,是想請教,佛國凈土的無上妙法,是否能抵御‘寂滅’之劫?是否能指引我一條保全文明的道路?”
我的問題,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
菩薩沉默了片刻。
這片刻的沉默,漫長得如同一個紀元。
整個極樂世界的光芒,似乎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孩子,你所說的‘寂滅’,在我佛門之中,稱之為‘成、住、壞、空’之劫?!?/p>
菩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嘆息。
“宇宙有生,便有滅。世界有成,便有壞。此乃大道之常,非神力所能逆轉。你所見的這片極樂世界,乃是阿彌陀佛以四十八大宏愿,于無量劫修行所感召、所構筑的一方凈土。它確實能接引十方世界的信眾,使其靈魂在此地獲得永恒的安寧,不受輪回之苦,不墮壞空之劫?!?/p>
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
“那是否意味著,這里就是對抗‘寂滅’的終極壁壘?”我急切地追問。
“不。”
菩薩溫和地否定了我的猜測,這個字,卻如同一盆冰水,將我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
“此地,是一艘渡海的慈航,而非阻擋海嘯的堤壩?!钡k的譬喻直白而又殘酷,“‘寂滅’是那片無垠的、吞噬一切的苦海。而這片凈土,是佛以無上愿力,在苦海之上開辟出的一座孤島。我們可以將那些愿意登船的靈魂接引至此,讓他們在這座島上獲得安寧。但是,我們無法阻止整片苦海的蔓延。當海水最終淹沒一切,這座孤島,也將是最后才被淹沒的那一寸土地,而非讓海水退去的定海神針。”
我的元神劇烈地顫動起來。
孤島……
我原以為這里是堅不可摧的堡壘,是永恒的彼岸。
卻沒想到,在終極的宇宙法則面前,它也只是一座能存在得更久一點的孤島。
“為何?”我的意念中充滿了不解與不甘,“佛法無邊,既然能普度眾生,為何不能拯救整個宇宙?”
“因為‘空’,亦是法的一部分。”菩薩的聲音充滿了智慧的禪意,“強行保留一個注定要‘壞’去的世界,如同強留一片秋天的落葉,使其不得歸根。這非慈悲,而是執念。佛所能做的,是在葉落歸根之前,為葉片上的眾生,提供一個可以繼續存在的、新的‘根’。這片凈土,便是新的‘根’,但它只能承載‘魂’,無法承載那個注定要凋零的‘形’?!?/p>
我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佛門的解決方案,是“放棄”物質宇宙,進行靈魂層面的集體遷移。
這與利姆里亞人的“舉國飛升”何其相似!
它們都是在承認無法戰勝末日的前提下,所做出的、保存文明火種的悲壯抉擇。
這或許是慈悲的,是智慧的,但卻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要找的,不是一個避難所。
我要找的,是一把能夠徹底解決問題的劍。
“我明白了?!?我的意念恢復了平靜,那是一種希望破滅后的、冰冷的平靜,“感謝菩薩的教誨?!?/p>
“你的道路,與我們不同?!?菩薩似乎看穿了我的內心,“你身上,有‘一’的氣息,也有‘變’的因果。你所求的,非‘寂’,而是‘生’。此地的法,于你而言,是淬煉心性的良藥,卻非通往終點的舟船。去吧,孩子,沿著你的心,去尋找屬于你的‘道’。”
話音落下,菩薩光影漸漸散去,重新融入了這片光海。
四周的禪唱與光明再次恢復了先前的宏大與祥和,但我眼中的世界,卻已經截然不同。
這片看似永恒光明的凈土,在我眼中,多了一抹悲壯的底色。
它是一座巨大的紀念碑,紀念著一個又一個在“成住壞空”之劫中逝去的世界。
它是一座無比宏偉的方舟,承載著無數不愿與舊世界一同寂滅的靈魂。
它偉大,但無奈。
我向著虛空,再次深深行禮。
隨即,我開始逆向調頻,將我的意識從“慈悲”的頻率中緩緩抽離,重新回歸到“婧善美”這個充滿凡俗念頭的個體之上。
眼前的金色蓮花路開始變得虛幻,愿力之海如潮水般退去。
光明在遠離我,凡塵的坐標在重新清晰。
這次西尋靈山,我沒有找到拯救世界的方法,卻讓我對這場末日危機的本質,有了更深刻、也更絕望的認識。
原來,連神佛都已經做出了選擇。
而我的世界,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