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自己“壽元已盡”的真相后,我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崩潰。
人性中那種最原始的求生欲,在被逼到懸崖邊時,反而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冷靜。
死?
我當然怕。
但我更怕的是,在無聲無息中,像一縷青煙般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散掉。
“我不信。”我對婧山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既然經文選擇了我,它就不會給我一條純粹的死路。一定有辦法,一定有我還沒找到的線索。”
婧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雙古老的眼眸中,似乎因我這句話而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光。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于是,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幾乎可以說是徒勞的自救之旅。
我們首先選擇的,是現代醫學。
婧山背著我,去了本市最好的三甲醫院。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他換上了一套我爸爸留下來的休閑服,雖然有些不合身,但總算讓他看起來像個普通的、沉默寡言的家屬。
我被他穩穩地背在他的背上,像個脆弱的玻璃娃娃。
他的后背寬闊而溫暖,隔著衣料,我能感受到他那如山岳般沉穩的氣息。
穿行在人來人往、充滿了消毒水味的醫院走廊里,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人們行色匆匆,臉上掛著焦慮、悲傷或麻木。
他們為了生老病死而奔波,卻不知道,在他們身邊,正有一個“活死人”,在用最現代的科技,探尋著一個最古老的生死謎題。
檢查的結果,和我預想的一樣,又和我想的不一樣。
CT、核磁共振、血液分析、心肺功能測試……我做了一切能做的檢查。
那位頭發花白的主任醫師,扶著他的老花鏡,反復對比著我的各項報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奇怪,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語,“從數據上看,婧女士,你的身體機能……堪稱完美。心肺功能比專業運動員還好,血液指標健康得可以當教科書范本,骨骼密度、細胞活性……沒有任何問題。你的腳踝,從片子上看,連一點軟組織挫傷的痕跡都沒有。”
他抬起頭,用一種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著我:“可你的臨床癥狀,又確實非常嚴重。這種數據與現實的巨大割裂,我行醫四十年,聞所未聞。”
我靜靜地聽著,內心一片冰冷。
我知道,他們找不到答案的。
他們檢查的,是一具被《太一經》強行“鎖定”在巔峰狀態的軀殼,就像一部硬件完美,但操作系統底層代碼已經崩潰的電腦。
他們看不到那條維系著我和這個世界的、早已斷裂的“壽元之線”。
最終,醫院給出的診斷是:疑似極其罕見的神經官能癥或未知免疫系統疾病。
治療方案?
沒有。
只能建議我留院觀察,或者去精神科看看。
我禮貌地謝絕了。
從醫院出來時,已是黃昏。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婧山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在喧囂的街道上。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陽光暴曬過的松木般的味道,眼淚無聲地滑落。
科學的道路,走不通。
于是,我們轉向了“道法自然”。
我聯系了過去在散修圈子里認識的幾位道友。
他們中,有隱于市井、開著香燭店的老者,有在郊區開了個小道觀的中年道士,也有和我一樣,在都市叢林中掙扎求存的年輕人。
他們聽聞我的狀況,都十分熱心。
香燭店的王老道長,捻著他花白的胡子,為我把了半天脈,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氣血兩虧,神魂離亂”,并給了我一疊他親手畫的、據說能“安魂定魄”的符箓,讓我燒成灰兌水喝。
我喝了。
符灰的味道澀口,帶著一股草木燃燒后的焦糊氣。
除了讓我多跑了兩趟廁所,沒有任何效果。
郊區道觀的李道長,則認為我是“陰邪入體,損了本源”,他開壇做法,踏罡步斗,手持桃木劍在我身上比劃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詞。
最后,他將一碗混雜著雞血和朱砂的“法水”彈在我身上,說是能“驅邪扶正”。
我任由他“施法”。
那冰冷的法水浸濕我的衣服,除了讓我打了個冷戰,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我的咳喘,甚至在他那煙霧繚繞的道場里,發作得更加厲害了。
最年輕的道友小張,則給我推薦了各種“高科技”修行法門。
什么能量金字塔、水晶療愈、靈氣音樂……他熱情地將他收藏的寶貝都搬了出來,在我身邊擺成一個奇怪的陣法,說這樣能“重塑我的生命磁場”。
我躺在那個由各種水晶和金屬構成的陣法中央,聽著耳機里空靈的缽音,只覺得無比的荒誕與可笑。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都在用自己所理解的“道”來幫助我。
可我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他們所能理解的“道”的范疇。
在一次次的嘗試與失敗中,我的身體愈發虛弱。
到后來,我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終日只能躺在床上,像一株正在迅速枯萎的植物。
婧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他默默地為我打理著一切。
喂我喝水,為我擦拭身體,在我咳喘發作時,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本源之力渡給我。
他的話越來越少,但他的行動,卻比任何語言都更加沉重。
有一次深夜,我又一次因為窒息感而驚醒。
婧山及時將我救了回來。
我靠在他的懷里,大口喘著氣,看著他那張在月光下顯得愈發冷峻、也愈發憔悴的臉,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婧山,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怎么辦?”
他扶著我的手,猛地一僵。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不會回答了。
然后,他轉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沙啞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漫長的生命里,見過無數的日升月落,滄海桑田。”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如果太陽明天不再升起,也……沒什么不好的人。”
他的話語很平淡,沒有絲毫情感的波瀾。
但我卻聽懂了。
我聽懂了他那份超越了守護與責任的、沉甸甸的羈絆。
我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抓住了他冰冷的衣角。
“帶我出去走走吧。”我說,“我不想……就這么一直躺著。”
夜風從敞開的窗縫里灌進來,帶著城市尾氣的辛辣與遠處桂花的幽甜。
婧山把最后一勺溫水喂到我唇邊,指尖卻在杯沿留下一圈不易察覺的顫。
我搖搖頭,嗓子像被碎玻璃刮過,只擠得出氣音:“……帶著我的肉身出去吧,讓她也看看這個城市和星空。”
他沒有說話,只是俯身,像抱起一片枯葉般將我攏進懷里。
步出公寓樓的天臺上,我聽見他胸口深處傳來低沉的鼓動,像地底巖漿翻涌的前奏。
他輕輕的把我放在一團他幻化出來的的紅色棉花上。
天臺上的路燈噼啪閃了兩下,光斑碎在他睫毛上,映出一抹決絕的紅。
下一瞬,風忽然止了。
我睜大眼——原本貼在我耳側的心跳聲驟然放大,化作滾滾雷鳴;
鼻端掠過焦硝與松脂混染的味道,滾燙卻奇異地不灼人。
眼前的世界像被一只巨手按下靜音鍵:霓虹、車流、人聲,全被拉遠成模糊的底噪。
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緩緩舒張的紅。
那紅最初只是他瞳仁里的一粒火星,眨眼便漫過肌理、骨骼、衣料。
火焰并不肆虐,反而像溫順的潮水,沿著他脊背流淌、凝固,滿身的鱗甲竟然褪去,
最終塑成一匹覆滿長絨的巨獸。
赤色鬃毛在夜色里泛著暗金色,每一根都似被巖漿浸透,又裹了霜雪般的柔光。
四蹄踏空,卻無焰,所有的火焰居然生成了像仙草般飄蕩的長絨毛。
我怔怔望著他——這頭傳說中以熔巖為血的火麒麟,此刻收斂了在太一山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那種焚天的兇性,只余莊嚴與柔軟。
他側過頸,鼻尖輕碰我垂落的手背,溫度高得讓我錯覺自己是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可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似嘆息,又似低笑,喉嚨深處滾出一聲極輕的“嗚”。
隨即,一點朱紅自他齒間溢出,像吹糖人般旋成透明泡泡。
那泡泡帶著微微的硫磺與巖漿的味,卻裹了夜露的涼,連同那朵朵紅色的棉花輕輕將我托離。
絨毛自他背脊浮起,自動編織成柔軟的繭,邊緣綴滿細碎的火紋,像給將熄的燭芯套上了燈罩。
棉花原來是他的絨毛,我被緩緩放進繭里,棉花和這個紅色的繭融合,只露出一張臉。
他的絨毛貼著皮膚,像曬透的棉被,又像雪夜偎灶的貓,暖意沿著毛孔滲進骨頭縫,我感覺我的咳意會被燙平。
“抓緊。”他的聲音直接在我識海里響起,低沉得像地脈共振。
我下意識攥住一縷鬃毛,指尖陷入的卻不是想象中的粗糲,而是帶著彈性的絨,像握住一團被陽光曬透的云。
下一刻,世界傾斜——我們升空了。
城市的燈火在腳下鋪開,像被誰打翻的碎鉆。
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霓虹,卻映不出我們的影子;
夜航的飛機拖著紅線劃過天幕,機翼燈閃了兩下,像與我們錯身而過的螢火。
風從泡泡的縫隙鉆進來,帶著高空特有的稀薄與冷冽,卻被絨毛繭過濾成溫吞的呼吸。
我聞到云層里潮濕的鐵銹味,也聞到他毛發間淡淡的、被烈日烤過的松香。
星空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攪碎那潭墨池。
銀河像一條被拉長的銀線,綴滿碎冰般的星子。
我望著它們,忽然想起小時候哮喘第一次發作,母親也是這樣抱著我,在急診室的走廊里數天花板的裂縫。
那時我以為,只要數到一百,就能不疼了。
如今我數星星,卻知道再一千顆,也填不滿胸口那個漏風的洞。
“婧山。”我喊他,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你說……星星會不會也漏氣?”
他以為我在說它的繭漏氣。
他背脊的肌肉微微繃緊,絨毛繭便收緊了些,一個透明的金色的光場直接把我們罩起來,讓我們完全與高空的寒風隔絕,
他怕我被風吹散。
良久,他的聲音才從胸腔深處傳來,帶著巖漿滾過巖床的嗡鳴:“它們不會。但我會。”
我愣住,隨即鼻尖一酸。
原來這具以熔巖為血肉的身軀,以為他的鱗甲是堅硬的,沒想到他的皮毛居然比貓咪的皮毛還溫順。
我側過臉,把額頭抵在他后頸窩最暖的那塊皮毛上,那里能聽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地心深處傳來的鼓點,
敲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鼓膜上。
夜更深了。
遠處天際泛起一線極淡的蟹殼青,像被水暈開的墨。
我望著那抹顏色,忽然覺得,如果此刻死去,也不算太壞——至少,我是被一團火抱著,看盡了人間最后的燈。
我忽然覺得,這一刻的安寧與平靜,竟是如此的奢侈。
我不知道我的路還有多長。
我只知道,無論是科學的殿堂,還是傳統的道法,都已經為我關上了大門。
而前方,只剩下一片未知的、深不見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