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陸府的主子們在仆從的前呼后擁下乘車離去。在陸家人離去后,謝家人也備馬準備起身。
同來時那樣,戴纓仍同謝珍共乘一輛馬車,謝山夫婦乘一輛,謝容騎馬前行。
丫鬟婆子們乘一輛,另有小廝打馬前后跟隨。
回去的路上,戴纓的耳朵并不清靜,無非就是謝珍陰陽怪氣的嘲諷,戴纓并不理會,只是閉目養(yǎng)神。
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最多在謝家住一宿,明日就可啟程回平谷。
行了一路,馬車停歇,到了謝府門前。
歸雁扶戴纓下了馬車,兩人進入府內(nèi),前腳剛踏進小院,后腳下人通傳,讓她去上房一趟。
“娘子……”歸雁有些擔心,今日的事情她看在眼里,以夫人的行事作風,事后必會找她家娘子算賬。
戴纓隨著仆婦去了上房。
門前立著兩個粗壯的婆子,見了來人把下巴一揚,目中透著冷光,其中一人打起門簾。
“表姑娘,夫人在里面,進去罷。”
戴纓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捉裙上階,穿過門簾進入屋內(nèi)。
戴萬如坐在上首喝茶,謝珍坐在另一側(cè),見她進來,嘴角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等看好戲的姿態(tài)。
“姑母,阿纓……”
戴纓話剛出口,一個黑影斜飛而來,她下意識躲開,然而下一刻,額上傳來劇痛,跟著耳中嗡鳴。
有什么東西從頭上流了下來,熱的,不一會兒,一只眼睛被糊住,看不清。
耳邊是歸雁的驚呼:“娘子——”
戴纓伸出手,撫上前額,指尖濕黏,拿到眼下一看,血。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蹄子!我兒肯垂眼瞧你,已是你燒了高香,你倒耍起窯姐兒的欲擒故縱來,真當你那點算計能瞞過誰?分明早存了攀高枝的心腸,如今演這出拒婚戲碼!”
尖厲的話語一句連一句。
“呸!什么玷污門楣,什么才疏德淺鞏成拖累,你倒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做出一副深明樣兒,也不拿鏡子照照,讓你給我兒做妾已是抬舉,竟還拿起喬來!”
“莫非指著你那幾兩碎銀嫁妝買個官家的正頭娘子當不成?”
戴萬如刻薄罵著,一旁的謝珍似是聽到什么笑話,嗤笑出聲。
“母親莫惱,當心氣壞身子,不值當,都說有娘生沒娘養(yǎng)……”
戴萬如鼻管里哧哧兩聲,笑起:“當年你娘活著時就慣會裝狐媚子哄人,生生把你爹勾得五迷三道,如今你青出于藍,學會用退親來抬身價了?”
戴纓木怔地看著指間的血,僵持著姿勢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戴萬如辱罵她的母親,這才緩緩抬起頭。
白膩的面龐被血污了小半邊,前額的破口沒再往外汩血,一點點凝住,紅得發(fā)黑,另一側(cè)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新粉的墻面。
戴萬如冷不防看見戴纓的樣子,心里猛地一縮,不可遏制地起了一絲懼意。轉(zhuǎn)瞬又揚起下巴,刻意睜大眼,故作鎮(zhèn)定。
“怎的?你不服?”
戴纓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帕子,揩拭臉上的血污。
“姑母好教養(yǎng),我母親再怎么說也是你阿嫂,且逝者為大,你不敬著,反如市井潑皮一般滿口污穢,適才表妹說有娘生沒娘養(yǎng)……”戴纓在謝珍面上溜了一眼,又轉(zhuǎn)看向戴萬如,冷笑一聲,“放在表妹身上也適用,不怪她如今這副德行,腌臜話說得比街頭游閑還順溜,原來是有傳承的。”
“姑母說我認不清身份,如今看來,真正認不清身份的是姑母,想必平日被京都貴婦們排擠,受了不少窩囊氣,借著打壓我嘗一嘗官夫人的快慰。”
戴纓句句直戳戴萬如的痛處。
謝山若是位高權(quán)重,哪怕戴萬如出身再低,也不敢有人置喙,偏她那姑父是個廟里的泥胎——穩(wěn)坐不動的主兒。
這么些年,難有寸進,仍居七品都事之職,戴萬如的身份可不就成了京都貴婦圈的笑柄。
戴萬如萬沒料到一直不聲不氣的侄女兒敢出言頂撞,氣得釵鬟亂顫,幾步上前,揚起手來往戴纓臉上摑去。
戴纓反手截住,毫不避讓地瞪視回去:“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姑母有何資格動我?”
說著將戴萬如的手一撂,戴萬如沒有防備,跌了幾步。
謝珍趕緊上前扶住她母親,罵戴纓:“我母親乃你長輩,你竟敢以下犯上,對她不敬!”
戴纓眼一橫,氣性也來了:“好個沒臉的貨,我母親難道不是你的長輩?你剛才嘴里渾唚的什么?!”
謝珍又是氣又是惱,臉腮憋得通紅,嘴巴張了閉,閉了又張,說不出一句話。
戴萬如穩(wěn)住身,重新端起架勢,點頭道:“好,好,拿你父母壓我,我就治不住你了?別忘了,你如今還在我的屋檐下,以為拿了退婚文書就萬事大吉了?”
說及此,戴萬如嘴角泛笑,“先別得意,我要讓你知道,我的話,就連你那父親也得依順,更何況是你這毛丫頭。”
戴纓心里起了不好的預感,接著就聽到戴萬如發(fā)話:“從今日起,沒我的命令,你休想踏出謝家一步。”
“姑母這是打算私囚阿纓了?”
戴萬如近到戴纓身側(cè),眼珠斜睨:“不是拿你父親壓我么?那好,我去信給你父親,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在得到他的回信前,你哪兒也別想去。”
戴纓遏制住怒火,竭力維持表面的鎮(zhèn)定。
“不妨告訴你,我就是讓你落不著好,不想入我謝府為妾?我便讓你連妾都不如!”戴萬如朝外叫喊一聲,“來人!”
屋外立時進來幾個膀粗腰圓的婆子。
“帶表姑娘下去,看好了。”
戴萬如將后三個字咬得極重。
婆子們會意,簇圍到戴纓身邊:“表姑娘移步罷。”
戴纓側(cè)過頭看向戴萬如,問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姑母真要把阿纓逼到這個份上?”
戴萬如全不在乎:“是又如何?只要你還在我謝家地盤,便由我說了算,以為耍點小伎倆就能得逞?你日后求到我跟前,心甘情愿做我兒妾室,屆時還看我答應不答應!”
戴纓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有句話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還有句話叫風水輪流轉(zhuǎn),姑母就這般篤定日后我不會壓你一頭?就這般確信不會有求于我的一日?”
“求你?纓娘,下輩子投個好胎,興許姑母會求到你跟前,這輩子……”話不言盡,朱紅的唇間溢出譏笑。
戴萬如未曾聽見戴纓的呢喃:“這就是我的下輩子……”
……
回了小院,歸雁讓院中的下人盛一盆涼開水,自己從柜中拿出膏藥和紗布。
待水端來,先替戴纓凈了傷口,再敷上膏藥,一面小心地包著紗布,一面流著眼淚抽搭。
“婢子沒能護好主子,叫你受了屈。”
戴纓笑了笑:“可別,再有下次,咱們都躲閃快些,別傻不拉嘰往前送。”
歸雁破涕為笑,往戴纓頭上看了眼:“幸好在額上,不然破相了可怎么樣呢。”
戴纓往鏡中看去,額上的傷口已包扎好,臉上的血污也洗凈。
戴萬如不會空口放狠話,她一定是有了別的辦法拖住她,至于是什么,她暫時還未想到,如今只有等她父親的回信。
在此之前,她出不得院門一步。
眼下的境況同前一世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態(tài)度。
前一世她自怨自艾,把希望寄托于謝容,而今,她沒什么可懼的,左右已經(jīng)撕破臉,一個光腳的難道還怕穿鞋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端看戴萬如有什么后手。
當天晚間,謝容找來,戴纓不愿見他,他便在院中立了一會兒,一聲不言語地離開了。
之后的幾日,戴纓該吃吃該喝喝,或在院子里盤弄花草,或去小廚房料理小食,又或是倚在窗邊擺弄針線。
守望的婆子們會向戴萬如報知戴纓的情狀。
“就這?再無別的?”戴萬如問道。
婆子搖頭:“再無別的,早起用罷飯便在院中閑坐,侍花弄草,午后小困一會兒,起身后坐于窗榻打絡子,晚間浴過身在院中納涼,幾日下來,不曾變換過,只要到了時辰,老奴閉眼都知道表姑娘在做些什么。”
戴萬如笑了笑:“想來是看清實勢,認命了,總要治一治,降伏一番,她才認清誰是她頭上的天。”
“只是……”婆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少爺每日會去一趟那院子。”
戴萬如眉頭微蹙:“這孩子,一門心思在纓娘身上,都這個時候還不死心。”轉(zhuǎn)頭對婆子道,“他再去,你們便攔著不讓進。”
婆子哎喲一聲:“奴才們哪兒敢攔哥兒。”
“怕什么,他若犯橫,只管讓他來找我。”
青山寺一行,陸家雖未表態(tài),還是流露出一些意思,這樣關鍵的時候,就怕纓娘再起歪心害了容兒,不能讓他同那丫頭離近了。
婆子應下去了。
待婆子走后,不知怎的,戴萬如腦子突然閃現(xiàn)戴纓那雙被血糊過的眼。
她說,風水輪流轉(zhuǎn),姑母就這般確信日后我不會壓你一頭?就這般篤定不會有求我的一日?
戴萬如轉(zhuǎn)念自嘲,行商的人家除了錢多,有什么能耐,當年她是相中謝山,偏謝山也出息,這才得以改換階級,成了官眷。
這是多少湊巧撞到一起才能成事。
戴纓模樣是好,可京都城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她當自己是什么,還風水輪流轉(zhuǎn),壓她一頭?思及此,嗤笑出聲。
正在此時,一個仆婦碎著步子走來,高昂的語調(diào)又驚又喜,恨不得飛到天上。
“夫人,夫人,陸府來人了!來接咱們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