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菁捧著銅鏡,去藥房拿了些三七粉,又去后廚討來點蜂蜜,細細調制了糊自己的黑眼圈。
還沒涂完,就見小林和周成臉色煞白,驚慌失措,跌跌撞撞進了門,一把拽住正喝茶的黃使。
黃輝不徐不疾地攪了攪茶湯:“安神定志。”
如今這幫小的,真是一茬不如一茬,只學外術不定道心,并非好事。
“剛才,剛才我接了個小兒失蹤案,便去翻前頭幾個月,咱諦聽的札記底稿。”
黃輝蹙眉:“嗯?案子出了紕漏?”
“不是,就是那小兒她娘粗心,去沽酒時一不小心把孩子忘在了酒肆。”
小林使勁抹了把汗,目光呆滯,“但札記里這兩個月的年號,寫的都是‘光啟三年’!”
黃輝:“哦,光啟三年……啊?”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放下茶盞:“已遞送宮中了?”
小林哭喪著臉點頭。
這光啟,是前周惠帝最后一個年號。
去年是光啟二年,今年陛下登基。
民間偏遠地處的老百姓們,對年號之類都不在意,確實還有不少光啟三年什么的胡亂叫,但是,‘諦聽’每月遞送宮中的札記也能寫成‘光啟’?
反了不成!?
黃輝有點不死心,覺得手下人不可能這般蠢。
“記錄和審核要三人看過,都要簽章蓋印的。”
小林臉上表情已微死:“看過了,都蓋了印,黃使,您也蓋了。”
黃輝:“……加上留檔,抄了可有足三遍?”
小林閉上了眼。
黃輝:“……”
其實也不算大事。
諦聽每月送札記,陛下不可能都看……吧?
堂內一下子亂了套,一眾刀筆吏嗡嗡聲堪比蒼蠅。
楊菁把最后一點三七粉涂完,一點沒當回事:“如今責罰不至,陛下自然還沒讀,再者,這兩個月他不都在忙治水,大理寺快空了,也顧不上官員任免,哪有工夫看札記?”
“把上兩個月的札記留檔取出來,寫錯了的頁數刪補好,現在拿著去送這個月的,順手把錯的那些換出便是。”
黃輝:“嗯?”
楊菁失笑:“在文集殿當差的是小曹公公?他是個馬大哈,又好說話,弄些酒菜給他,這點小事還辦不了?”
“如果要更安全,別讓差役去,派個身手好的。”
黃輝吐出口氣:“菁娘,你將來必成氣候。”
楊菁莞爾。
這點紕漏對她來講,真算不得什么。
像她在醫院如此嚴謹的地處工作多年,遇到的實習生們犯下的奇葩錯處,依舊數都數不過來,帶她的老師一接到學生的電話就犯心臟病,讓她看到都提前可憐起自己一頭如瀑青絲來。
畢竟,她很有野心,將來也免不了要帶徒弟的。
黃輝趕緊點了人去辦事,一上午狂灌了三大壺冷茶下火。
結果到中午,京中出了樁人命大案,黃輝一時都顧不上操心他那札記。
死者是鎮北侯府,九公子——司徒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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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氣有些怪,雖說七月流火,可到底還不到冷的時候,偏偏起了瑟瑟寒風。
楊菁攏了攏衣袖,懷里抱著記錄冊,抬頭一看,入目的是重重飛檐斗拱。
孔雀藍的琉璃瓦下,梁枋繪刻著麒麟等瑞獸,只是眼睛斑駁了些,看著略顯渾濁。侯府建成在大周盛年,曾做過王府,只宅子這種物件,總免不了要氣隨主人的。
主人如初升之朝陽,它便精神抖擻,主人若有日落西山之意,它便免不了輕頹。
此時院內已是遍地縞素,齊屋高的大樹上白綾墜地,陰森得厲害。
侯府門前禁軍列隊,大理寺差役穿行,人人肅然。
九公子遇害不是小事,諦聽這邊按說即便掌燈使謝風鳴不來,也應選派紫衣使到場,但今早陛下急召,在京的紫衣使都隨謝風鳴進了宮。
黃輝:“小孩子一個,怎么仇人這么多?”
如此短的時間,諦聽查出來的,恨不能血濺五步也弄死他的仇人就有一籮筐。
黃輝嘆了口氣。
楊菁手持記錄冊,陪立在海棠苑書房的西北角,門口頭發花白的嬤嬤哭聲細弱,老管家坐在石階上,如喪考妣。
窗外頭游廊上,一群丫鬟仆婦家丁護院,木著臉縮在旁邊的陰影處,地面灘了好大一灘魚蝦穢物,散發著一股子腥臭氣,這些人竟好似聞不到看不見,連動都不肯動一下。
黃輝心疼自家小孩兒,忙使眼色讓她往旁邊避一避。
大理寺來的又是熟人,評事典秋。
黃輝頗無奈:“據我所知,你們前少卿極擅斂財,每次戶部撥款,大理寺都至少比我們諦聽多一倍,怎么連仵作都舍不得多請幾個?”
典秋木著臉哼哼:“他技術還,嗯,蠻好的。”
多請?哪怕再多個會驗尸的狗,那孫子都不一定能留得下。
他奶奶的,怎么人人都能有當大官的爹,舅舅,姑母,表姨,就不能多他一個?
黃輝自不能越權沖大理寺指手畫腳,只能收攝心神,老老實實看現場。
這司徒衍是個紈绔,書房卻沒想象中奢華,屏風是水墨的月景,后頭安置了張架子床,前面不過一爐,一桌,一箱,一書架。
普通梨花木的桌子,桌上置了酒壺酒杯,蓮花盤殘余了些水果丁,果皮皆收攏在簍子內,旁邊堆疊著筆墨紙硯,銀質的蓮花瓣茶餅盒,齊齊整整。
此時書架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厚重古籍散落,書頁亂飛,書畫卷軸滾了一地,巷子里寥寥扔了一樣帕子荷包類雜物。
司徒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大理寺的文書嫌惡地拎著本沾了些許嘔吐物的尸格,黑著臉平鋪直敘:“死者男,年二十許,身長七尺,著玉秀坊錦袍,腰配蓮花平安扣,倚坐圈椅,上肢僵直,下肢未僵,尸斑集于臀,股,色如紫茄,未見中毒。”
“頸間創口細長如線,滲血極少,無噴濺,兇器薄刃快刀,左耳入刀,橫貫咽喉,至右頸。”
“死亡時間在昨夜子時左右。”
典秋愁得頭發都要掉光。
“問過管家,丟了不少字畫,名貴硯臺,零散首飾,名貴綢緞,這難不成是賊人行竊,讓九公子撞個正著,那賊怒而殺人?”
楊菁莞爾,這次好歹沒栽給燕十三!
她細看死者,目光從松散的衣襟,看到脖頸間的傷,面上似驚恐又似絕望的表情……
黃輝捋了捋胡須,頗認真地頷首:“這書房僻靜,倚靠外墻,后窗又大開著,略有輕功的強梁就可沿著樹木攀援而上,我這便吩咐下去,著令暗瞭白望郎去查上一查。”
典秋精神一振,正要說話,就聽門外響起聲譏誚冷笑。
黃輝抬頭一看,冷靜地拱手行禮:“見過將軍。”
來人正是羽林將軍司徒越,他盯著司徒衍看了半晌,只瞥黃輝一眼,冷笑:“謝風鳴怕是燒香拜佛燒壞了腦子,既沉湎玄術,何必虛耗朝廷俸祿,尸位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