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梧桐巷走到西頭,便是舉院街,街頭巷尾那些亂世留下的斷壁殘垣尚未清理干凈,卻已是行人如織,酒肆林立,攤販數不勝數,好些胡姬戳在酒肆門前勸酒,絲竹聲悠悠揚揚。
那位能做皇帝,到底還是有些本事的。
楊菁沿著舉院街往北,視線穿過夫子廟,遙遙就看見一處青色的二層樓,灰撲撲的墻面,古舊的門,門外草棚底下排了一溜人,大體也有十七八個,多是青壯。
她頓時停下腳步,此地乃諦聽的梧桐巷衛所。
略算了算時間,應該正在排隊等諦聽衙門遴選刀筆吏。
一時間,楊菁有點猶豫。
所謂諦聽,由前朝安定公主初設,監察天下,說白了,就是天子耳目。
這諦聽的刀筆吏可是個好差事,別看不入品不入流,但上限非常高,有自己的升職體系,青衣使、朱衣使,以至紫衣使,都需要從刀筆吏做起。
青衣使正七品,朱衣使正五品,紫衣使更是正三品,要知道,四品就是一道分水嶺,多少真正才華橫溢的文人士子幾十年苦讀,爭考上進士,也就止步五品,想邁過去,才華,能力,尤其是運道,缺一不可。
且諦聽自青衣使起,見官高一級,別看紫衣使只是三品,二品的朝廷重臣在他們面前也客氣得很。
若不是諦聽招的刀筆吏,約定俗成,一半從平民百姓中遴選,恐怕早成了貴胄子弟鍍金弄權的自留地。
楊菁想找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其實做刀筆吏最合適,也最容易,畢竟她了解諦聽。
但之前她找了好幾日的工作,從沒敢想這個。
唉,誰讓她用的是楊大盟主的身體?當年甘露盟與諦聽的恩怨情仇,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估計諦聽塔樓中的密檔,光甘露盟相關的就能占三層。
如今實在沒法子了。
楊菁一開始想在醫館、藥鋪找個活計,她雖然是個西醫外科,好在發小是家傳的中醫,曾經為了姐妹義氣,硬生生陪著她啃了不少醫書,好歹有點紙上談兵的本事。
奈何一試才知,如今這醫術大部分都是家傳,即便收學徒,人家也要男的,且不光沒工錢,還得給師父錢,并任打任罵,打底奴隸一樣伺候師父五六七八年,才能學上點本事。
好在楊木匠還有點人脈,送她進了巷子里柳家醫坊打雜了幾日,結果她進了醫坊還什么正經事都沒做,就發現,她好像有些不對勁。
看人家正個骨,怎么正沒學會,腦子里瞬間閃過把人骨頭拆成二百零八塊的詳細步驟。
看人配美容養顏的藥方子,腦子里都是些‘朝露散’、‘曇花燼’之類,全是讓人容貌瞬間即盛,卻轉瞬即衰的毒藥。
人家來瞧失眠,她瞬間想到的都是‘半步倒’、‘夢魘散’、‘醉生夢死’……
簡直邪性得厲害。
她一個正兒八經學了很多年的外科醫生,如今看見病人就心里發毛。
唉!
過了兩日,她又琢磨著去采采藥什么的。
不是很多種田文小說,穿越女都是靠采藥制藥賺的第一桶金?結果一問,山頭林木皆有主,你敢冒冒失失去,讓主家打死,算你活該!
楊菁:“……”
看來此路不通,連鈴醫都不敢隨便當,生怕一不注意,給人治好病之前先把人給拆成零碎。
算來算去,似乎只有‘諦聽’比較妥當。
腦子里不斷回憶這段時日找工作的艱辛,再想想大半年不知肉味的可憐,楊菁的腳自己就長出意識,老老實實走過去排隊。
剛走過去,前頭那七八個人齊刷刷都轉過頭,一個小胖墩更嚇得一激靈,手里拎的餅都落了地,脫口而出:“你,你個女子,也想做刀筆吏?”
楊菁莞爾:“這話讓薛使聽到,小哥,你也就不必排隊了。”
小胖墩猛地閉上嘴,臉上羞紅,訥訥不言。
楊菁也不生氣,縱如今風氣還算開放,除了那些官宦人家,沒幾家能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可——三十幾個紫衣使里,也唯有一位是女子。
正閑話,忽聞一陣馬蹄翻騰聲,一匹駿馬眨眼便至,唰一下飛踏上諦聽衛所的石階。
左右行人都被驚得慌亂閃避。
馬上是個紫袍年輕小子,生了一副桃花眼,但他眉頭一瑣,眼皮微掀,陰鷙得厲害,陡然拔刀,指著大門高聲叱罵:“謝風鳴你個烏龜王八蛋,有膽子你給小爺滾出來!”
草棚里一干人等面面相覷,小胖墩茫然地看了眼太陽:“啊?”
諦聽門口,也有人鬧事?
伸長脖子一瞅,那馬分明是邊軍的汗血馬,朱漆為底,金銅泡釘鑲邊的馬鎧,遙遙還瞧見一輛的紫檀車跟在后面,血色大旗迎風招展。
小胖墩登時嘖了聲,臉上一白,聲音低了幾度:“鎮北侯的九公子司徒衍,哎喲,侯夫人也到了,怪不得呢!嘖嘖,侯爺他老人家到底造了什么孽,一輩子英雄好漢,結果攤上這樣的婆娘和孩子。”
鎮北侯司徒晟,前周大柱國上將軍!
“九公子。”
鎮北侯家這小紈绔吐沫星子還沒落地,頭頂上就傳來一聲輕笑。
“莫要這般大聲,我們家阿金、阿銀受不得嚇,一嚇怕要出事了。”
楊菁心口一跳,驟然抬頭。
古舊的拂欄斑駁,一青衫男子倚坐樓臺,他這一坐,倒襯得滿樓燦燦光華,耀眼奪目。
風卷著落葉,陽光穿透了層云,他身上幾乎沒什么裝飾,唯有手腕上戴了白玉,卻是——白玉連環,與雪等色,置郎腕中,不辨誰白!
此時,這位正拿銀簪挑了葫蘆籽,喂兩只肥鴿子。
這鴿子仿佛真受了點驚嚇,一陣咕嚕咕嚕,楊菁下意識一矮身鉆到了草棚深處,眼看斑斑點點的鳥屎如雨,紛紛揚揚地朝著司徒衍的腦袋灑過去。
剎那間,好好的,雖說兇神惡煞,也算氣勢迫人的公子哥就成了滿面滄桑的倒霉蛋。
“噗!”
小胖墩看著掛了滿銀冠的鳥糞,一個沒忍住,噴笑了聲,可隨即,他整個人都僵立當場。
司徒衍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目光像帶了毒刺,冷冷磨牙:“很好——原來什么阿貓阿狗,也敢笑話起小爺來!”
話音未落,開山刀已由上而下,瞬至小胖墩的腦袋。
楊菁腦子還一片空白,已一把拽住石階邊上戳著的戒律碑,腰腿發力猛地一擲,哐當——
‘志于國昌’。
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耀得人眼花繚亂。
司徒衍也色變,驟然收力,胸口一震,險之又險地停在戒律碑前。
小胖墩臉貼著石碑,茫然半晌,捂住臉一貓腰,嗖地鉆到衛所門里去。
守門的兩個雜役面面相覷,一遲疑,到底沒把人轟出門。
楊菁心下嘆氣。
鎮北侯一家子都是書中男主的親信,沒少幫男主做事,后來自然也是風光榮耀無限。
得罪他們家,不智啊!
不過,楊菁也不大后悔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