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踏進門檻時,蕭灼正把一吊錢從左手倒到右手,銅板磕碰出清脆聲響。他沒抬頭,只將錢往柜臺上一撂,像是稱斤兩般掂了掂。
“這錢成色不錯。”他說,“比昨兒那個‘李四’付的強。”
灰袍人腳步微頓,折扇輕合,嘴角掛著笑:“掌柜好眼力。這是足重官鑄,每一枚都經戶部驗過火印。”
“哦?”蕭灼終于抬眼,“那您今天是來存錢的?”
“非也。”灰袍人拱手,“在下姓柳,奉三皇子之命,特來致意。”
“致什么意?”蕭灼抓起抹布擦碗,粗瓷片在他手里轉得平穩,“昨夜風大,門響了幾下,不至于驚動殿下吧?”
“殿下仁心,聞貴店前遭宵小滋擾,寢食難安。”柳先生從袖中取出一封紅箋文書,朱印赫然,“此乃本季市舶稅減免批文,加蓋戶部騎縫章,持此可免繳三個月商稅。”
蕭灼看了眼,不動聲色:“我這店賣的是熱水、稀粥、兩碟小菜,哪來的市舶貨?要交也是坊稅,跟戶部不搭界。”
柳先生笑意不減:“程序上確有出入,但殿下特批,通融為之。權當……一點心意。”
“心意太重,容易壓垮屋頂。”蕭灼把碗放進水盆,“再說,免稅這事,縣衙都沒開口,你一張紙就想頂賬?”
“自然還需地方備案。”柳先生收起批文,又取出一份契約草案,“另有一樁生意,城南萬隆商行愿與貴店聯營南北干貨,保本分紅,每月穩進二兩銀子起步。只需掌柜點頭,明日便有人送貨上門。”
“二兩?”蕭灼笑了,“夠我買半扇豬頭、三斤醬豆,再請街口阿夯喝頓酒。”
“掌柜何必自貶?”柳先生目光微閃,掃過二樓走廊,“聽聞昨夜有位客人舉止奇特,包袱硬挺,鞋墊藏信,還用剪邊錢作記號——這等人物,尋常客棧怕是要連夜報官了。”
蕭灼擰干抹布,掛在缸沿:“他是客人,不是賊。只要不偷不搶,愛寫什么寫什么。”
“可他寫的,極可能是江湖密語。”柳先生壓低聲音,“殿下想知道,這類人常來否?來了幾回?有沒有留下聯絡暗號?比如……聽雨樓在此設點沒有?”
“你想買情報?”蕭灼站起身,拉開柜臺最底下一格抽屜,取出一吊新串的錢,“五十文,我可以告訴你——那人確實是個跑線的,左手寫字,慣用剪邊錢,住了一晚,走了。別的,我不知道。”
柳先生臉色變了變:“你這是……拿自己的話賣給我?”
“童叟無欺。”蕭灼把錢推過去,“你要覺得值,拿走;不值,當我沒說。”
空氣靜了片刻。柳先生盯著那吊錢,像是看見一塊燒紅的鐵。
“掌柜果然有趣。”他終是收回文書與契約,輕輕拍平衣袖,“不過,殿下并非只想買消息。他是真心惜才,愿為高士鋪路。”
“我不走路。”蕭灼坐回凳子,“我就守這家店。”
“可這店……”柳先生意味深長,“最近不太平。先是禁軍假牌,再是毒鹽投井,如今連信使都登門了。若無靠山,遲早被人拆了招牌。”
“靠山我也見過。”蕭灼拿起茶壺倒水,“大塊頭的,塌得最快。”
柳先生瞇起眼:“您知道是誰下的毒?”
“不知道。”蕭灼吹了口氣,“但我曉得,誰急著讓我倒,誰就越不想我倒。”
兩人對視片刻,門外陽光正好,照在柜臺那枚舊銅錢上,泛著啞光。
柳先生忽然笑了:“看來今日是白跑了。”
“不算白跑。”蕭灼拎起熱水壺,“至少證明了三件事:第一,你們消息靈通;第二,你們會送禮;第三,你們……不太會做人情。”
“哦?”
“真想拉攏人,不該先問人家要不要幫忙,而該直接幫了再說。”蕭灼往爐膛里添了塊柴,“你現在拿著批文和合同來談條件,像不像菜市場搶攤位的販子?‘你不讓我擺,我就舉報你缺斤短兩’——這不是合作,是威脅。”
柳先生臉色微沉:“我從未說過威脅二字。”
“可你的每句話都在稱重量。”蕭灼直視他,“你在試我有多重,值不值得拉攏,會不會反咬一口。可惜啊,我不是秤上的肉,我是賣秤的人。”
柳先生沉默良久,終是拱手:“受教了。”
他轉身欲走,忽又停步:“掌柜可知,為何三皇子獨選您?”
“因為我倒霉?”蕭灼冷笑。
“因為您能活到現在。”柳先生回頭,“那么多被貶的宗室、罷官的臣子,哪個不是隱姓埋名、茍且偷生?唯獨您,在風口浪尖開客棧,收流民,管閑事,還不關門。這種人,要么蠢,要么……另有依仗。”
“依仗?”蕭灼嗤笑,“我最大的依仗,就是每天早上能把門板重新裝回去。”
柳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抬腳跨出門檻。
蕭灼送至門口,沒再多言。
青篷車駛離街口后,他返身回店,從爐膛里扒出那枚曾壓在賬本上的舊銅錢——邊緣已微微發紅,像是剛從火里撈出來。
他用筷子夾著,放在冷水盆中。
“滋——”
一聲輕響,白氣騰起。
老周從賬房探頭:“燒錢干嘛?晦氣。”
“消毒。”蕭灼甩了甩筷子,“剛才那人摸過的。”
小七湊過來:“那是不是三皇子的人?他給的好處不要?”
“好處都是利息。”蕭灼坐下,翻開賬本第一頁,“今天收了多少?”
“三十七文六分。”小七報數。
“記一筆。”蕭灼提筆,“收入:賣廢話五十文,實收三十七文六分,賒九文四分,客人姓柳,外鄉口音,下次來結清。”
老周愣住:“你還真打算收他錢?”
“當然。”蕭灼吹干墨跡,“江湖規矩,買賣公平。他想買消息,我就賣;他不買,我也不能白講。”
“可你說的都是他知道的事!”
“那就說明——”蕭灼合上賬本,“他付得起這個價。”
午后日頭偏西,街上行人漸少。
蕭灼坐在柜臺后剝蒜,一瓣一瓣扔進粗陶碗。蒜味沖鼻,他卻剝得認真。
小七蹲在門口蹭鞋底:“你說他們還會來嗎?”
“會。”蕭灼頭也不抬,“下次不帶文書,也不帶合同。”
“那帶什么?”
“人。”蕭灼把最后一瓣蒜拍扁,“或者,一把火。”
小七嚇得差點跳起來。
老周急忙從賬房沖出:“別瞎說!咱們可是守法良民!”
蕭灼沒答,只是將蒜末倒入醋碟,端起碗走向廚房。
路過灶臺時,他順手把那枚泡過水的銅錢扔進油罐。
金屬沉底,無聲無息。
傍晚前,他讓小七搬來新門板,比原先厚了半寸。
“換它干嘛?昨天還好好的。”
蕭灼掄起錘子,“總用一樣的門,賊都記熟了怎么撬。”
錘聲一下一下,砸在木楔上。
天快黑時,一輛驢車緩緩停在巷口。
車上跳下一個穿褐衫的漢子,背著個鼓囊囊的布包,徑直朝客棧走來。
蕭灼站在門口,手里還握著錘子。
漢子走近,咧嘴一笑:“掌柜的,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