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客棧安靜下來。
蕭灼坐在柜臺后,面前攤著賬本,紙頁空白。他提筆蘸墨,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
窗外風起,吹動檐角鈴鐺,響了一下。
他放下筆,抽出菜刀,放在腿上。刀身泛著暗光,他用磨石緩緩推過刃口,一下,又一下。
廚房油罐里,那枚曾被泡過水的舊銅錢,靜靜沉底。
西廂房內,褐衫漢子脫了外衣,將布包解開一角,露出半截黃紙封條,上面印著模糊紅印。他吹滅燈,躺下時,左手無名指輕輕敲了三下床板。
蕭灼聽見了。
他磨刀的動作沒停,只是左手悄然移到桌下,拉開暗格,取出一枚鐵釘,擱在掌心。
刀石摩擦聲持續不斷,像雨打屋檐。
筆尖滴下一滴墨,落在賬本空白頁上,暈開如豆。
---
三更天,細雨如絲。
柴房屋頂的瓦片輕微一動,像是被風吹偏了位置。緊接著,兩道人影從后墻翻入,落地無聲,卻步伐一致,右腳總比左腳快半拍——這是邊軍校場練出來的習慣。其中一人蹲身打開油布包,將東西塞進枯草堆深處,動作干脆利落,不留痕跡。另一人則始終盯著院門方向,手按在腰間短刀上。
放完東西,兩人并未停留,迅速撤離。離開前,其中一人還特意踢散了幾片落葉,蓋住腳印。
街口巡防司的夜值箱“咔噠”一聲輕響,一封信投了進去。
上面寫著八個字:“云來藏械,圖謀不軌。”
---
次日清晨,薄霧未散。
小七剛把井繩拉上來,就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五匹快馬直沖院門,領頭差役抬腿一踹,門栓應聲而裂。
“奉令查案!”那人嗓門大得震耳,“云來客棧私藏禁物,勾結逆黨,立即封鎖現場,所有人不得擅動!”
小七手一抖,木桶砸地,水灑了一地。老周急忙從賬房跑出來,擋在門口:“官爺,我們這小本生意,從不敢碰違禁之物啊!”
話沒說完,肩膀就被推了一把,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蕭灼從廚房走出來,手里還捏著一團沒揉完的面團。他掃了一眼差役腰間的刀——皮鞘磨損處補了塊新皮,針腳粗,是大皇子親衛常用的改裝配件。他又看了看他們靴底沾的泥,顏色偏灰黃,是城北軍營外那片荒地特有的土。
他沒說話,轉身走到柜臺后站定,順手把面團扔進盆里。
“既然是公事,那就查。”他語氣平靜,“但按律,搜查須有見證人在場,且不得損毀財物。若查不出東西,你們得照價賠償。”
差役頭目冷笑:“你一個賣飯的,還挺懂規矩?”
“我不懂規矩,只懂賠錢。”蕭灼淡淡道,“前兩天剛換的門板,花了三百文。待會兒誰要是踢壞了椅子桌子,記清楚,我好算賬。”
頭目揮手下令:“分頭搜!灶膛、床底、柴房都翻一遍!一只耗子都不許放過!”
差役們四散開來,腳步雜亂。有人踹開客房門,有人掀開糧袋,還有人拿鐵棍捅灶膛,火星四濺。
蕭灼站在柜臺后,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柴房方向。
昨夜他收工前,明明記得小七掃凈了門口落葉。可今早,柴房西側門檻外,卻留著一道淺淺的濕痕,像是有人踩過濕草后蹭到了門框。更奇怪的是,平時最愛往柴堆鉆的老鼠,今早連影子都沒見。
他端起桌上冷茶,慢悠悠喝了一口,然后起身,拎起茶壺走向柴房。
“給各位官爺添點熱水。”他說著,順手用掃帚柄撥了撥草堆。
指尖觸到硬物。
他神色不變,壺嘴對準灶口倒水,借著彎腰的姿勢,左手迅速將那油布包抽出,塞進袖中。直起身時,腳步微挪,掃帚順勢一挑,把草堆重新蓋好。
就在這時,一名差役正好從對面走來。
蕭灼停下腳步,把空壺遞過去:“喝點水?”
差役擺手:“少套近乎。”
蕭灼也不惱,轉身回廚房,路過隔壁院子時,腳步一頓。
一輛剛卸完貨的糧車停在那里,車底座有夾層——恒通商行的標志刻在橫梁上。他記得這名字,三日前柳先生提過一句,說大皇子暗股占了三成。
他走進廚房,片刻后端出一盤熱餅,交給守在門口的差役:“剛烙的,趁熱吃。”
差役愣了下,接過餅,警惕地盯著他。
蕭灼笑了笑:“吃飽了才有力氣搜。”
趁著對方低頭咬餅的工夫,他右手一甩,袖中油布包飛出,精準落入糧車底座夾層。
然后他回到柜臺,坐下,開始清點今日損失清單。
---
半個時辰后,差役們垂頭喪氣地聚攏。
“頭兒,啥也沒找著。”
“床底下全是灰,灶膛扒干凈了,柴房草堆翻三遍,沒人也沒東西。”
頭目臉色鐵青,一腳踢翻旁邊的小凳:“不可能!舉報信寫得明明白白,‘私戟藏草,密信匿縫’,怎么會沒有?”
他親自沖進柴房,一把掀開草堆,只看到干枯稻草和幾根斷柴。
“再找!”他吼道,“把地磚撬了!”
蕭灼這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本冊子:“官爺,您要是把地磚全撬了,這店以后就沒法開了。這樣吧,我把今天損壞的東西列個單子,您簽個字,回頭我去衙門備案,也好走流程索賠。”
頭目瞪著他:“你還想告我們?”
“不敢。”蕭灼把冊子遞過去,“我只是個記賬的。記多了怕錯,記少了吃虧。”
頭目一把奪過冊子,看也不看撕成兩半,摔在地上:“等著瞧,這事沒完!”
蕭灼彎腰撿起碎片,拍了拍灰:“隨時歡迎再來查。下次記得帶正式文書,省得白跑。”
差役們悻悻離去,馬蹄聲漸遠。
老周從賬房探出頭:“真……真沒事了?”
“暫時。”蕭灼走進廚房,從灶灰底下掏出一枚帶齒邊的私鑄錢,放在掌心。
小七低聲問:“掌柜的,剛才你在柴房……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發現老鼠最近不愛打洞了。”蕭灼把銅錢放進陶罐,蓋上灰,“說明有人打擾它們睡覺。”
老周忽然想起什么:“那輛糧車……好像是恒通的?”
蕭灼點頭:“沒錯。而且他們卸完貨還沒走,挺敬業。”
小七眼睛一亮:“所以……咱們現在去報案?”
“報什么案?”蕭灼拿起抹布擦桌子,“咱們又沒丟東西。”
“可他們是來栽贓的!”
“栽贓要有證據。”蕭灼看了他一眼,“現在去說,人家只會問:那你東西呢?你說轉移了?那你就是非法持有違禁品。”
老周嘀咕:“那就這么算了?”
“不算。”蕭灼把賬本翻開,蘸墨提筆,“但他們先動手,就得承擔后果。等恒通那車米運到碼頭,自然有人找他們麻煩。”
小七撓頭:“可萬一他們發現東西不見了……”
“他們會發現。”蕭灼寫下一筆,“三百文,門板修補費。”
筆尖頓了頓,又添一句:“另加五文,茶水招待費。”
他合上賬本,抬頭望向巷口。
一輛灰篷馬車正緩緩駛過,車簾微掀,露出半張臉。
那眼神,像極了三日前夜里,在西廂房敲床板的那只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