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來客棧照常卸下門板。
陽光斜照進來,空氣里浮動著昨夜清掃后殘留的淡淡水汽和木頭味道。
小七哈欠連天地擺放好桌椅,老周則拿著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柜臺和酒架上的浮灰,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門外空蕩的官道,帶著一絲未散的余悸。
徐容將修好的門板靠墻放穩,手指在昨日被踹的位置輕輕拂過,確認無誤,便開始如同過去的每一個清晨一樣,擦拭柜臺,擺放碗筷,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昨日那場風波從未發生。
將近晌午,日頭毒了起來,官道上終于傳來馬蹄和人聲。
第一個進來的是一名風塵仆仆的鏢師,絡腮胡,嗓門洪亮,腰間挎著的刀鞘磨得發亮。
他把沉重的包袱往桌上一扔,震得碗筷一跳。
“掌柜的!切二斤醬牛肉,打一壺最烈的燒刀子!這鬼天氣,能把人烤出油來!”他扯著嗓子喊,一邊用袖子抹著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
小七趕忙應聲跑去后廚吩咐。
徐容端著一壺粗茶和茶碗過去,放在桌上。
鏢師看也沒看,自顧自抱怨:“娘的,這趟鏢走的真他娘晦氣!北邊官道簡直成了閻王路!三天撞見兩撥人馬火并,穿的都是制式皮甲,動手狠得要命,根本不像尋常山匪!”他壓低了點聲音,卻又確保周圍都能聽見“瞧那架勢,倒像是……京里哪位爺府上養的家將跑出來搶食吃了!害得老子繞了好遠的路,平白多走了兩天!”
徐容正將茶碗推到他面前,聞言,倒茶的手穩如磐石,水流精準注入碗中,沒有絲毫濺出。他眼皮微抬,看了那鏢師一眼。
“客官辛苦。北邊……哪段路不太平?”他語氣隨意,像是隨口搭話。
“就黑石峽那段!”鏢師一口灌下半碗茶,咂咂嘴“邪門得很!往常哪有這么多屁事!還不是京里……”他猛地剎住,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上頭那幾位爺鬧的?底下人沒了管束,可不就無法無天了!聽說啊,大皇子殿下的人馬和四皇子殿下的人,前幾日在京郊別院差點動起手來!嘿,這陣仗……”
小七正好端著牛肉和酒過來,聽得眼睛發直。
徐容接過酒壺,給鏢師斟上酒,面色如常:“客官消息靈通。您的酒。”
鏢師得意地哼了一聲,抓起牛肉大口撕咬起來,不再多言。
徐容轉身回到柜臺后,拿起賬本,卻并未翻開,指尖在封皮上無意識地敲了兩下,目光掠過窗外空茫的官道,眼神深處一絲極銳利的光閃過,旋即隱沒。
午后,客棧來了第二位客人。
這人一身青布長衫,洗得發白,風塵仆仆,牽著一匹瘦馬,馬背上馱著個簡單的行囊。他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要了一間最便宜的廂房,一碗素面,一壺清水,便不再言語。
付錢時,露出的手指骨節分明,帶著些許舊傷疤。
小七引他上樓時,他腳步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響,目光快速掃過堂內每個角落,尤其在樓梯和后門處略微停頓。
徐容在柜臺后打著算盤,并未抬頭,仿佛對這位特殊的客人毫無興趣。
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他撥弄算珠的手指才微微一頓,隨即又繼續,噼啪聲依舊規律。
日頭偏西,第三位客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是個四十多歲的落魄文人,穿著一件沾了酒漬的舊儒衫,渾身酒氣,眼眶發紅。
“酒……掌柜的,再給……給老夫來壺酒!”他癱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拍著桌子,聲音含糊不清。
老周皺皺眉,看向徐容,徐容微微頷首。
老周這才去打了半壺最便宜的劣酒送來。
那文人搶過酒壺,對著壺嘴灌了一大口,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他環顧這冷清的客棧,忽然嗤笑起來。
“哈……哈哈……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誠不我欺!誠不我欺啊!”他揮舞著手臂,聲音帶著哭腔“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只知道爭權奪利,盤剝百姓!何曾看過民間疾苦半分!”
小七嚇得不敢靠近。
老周低聲道:“這位客官,您喝多了,慎言,慎言啊……”
“慎言?老夫偏要說!”文人猛地提高嗓門,指著窗外,仿佛那里有他的仇人“看看!看看這世道!邊關烽火連天,他們不管!百姓食不果腹,他們不理!只知道盯著那把椅子!斗!往死里斗!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妖孽啊!”
他越說越激動,最后伏在桌上,肩膀聳動,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嘴里還含糊地念叨著些“寒窗十年”、“報國無門”、“奸佞當道”的話。
堂內只剩下他壓抑的哭聲和哽咽。
徐容不知何時已走出柜臺,手里端著一碗醒酒的酸湯,輕輕放在那文人身前的桌上。
文人抬起朦朧淚眼,茫然地看著他。
“路還長。”徐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醉了,傷身。”
文人愣愣地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酸湯,又看看徐容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忽然悲從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徐容不再多言,轉身回到柜臺后。
夕陽最后的光線透過窗欞,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拿起那塊半舊的抹布,慢慢擦拭著已經光潔如新的柜臺。
指尖過處,不留纖塵。
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映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幽深得望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