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啟元年春,風傳花信,楊柳新晴。
春和景明,但江映梨無心賞景。
她此刻,正坐在宮妃儀制的馬車上,搬去皇宮。
她惆悵的內心有八個大字來回滾動——
誤闖天家。
天要亡我!
她從小小肅王府侍妾一躍成為嘉婕妤這件事,是個意外。而這樁意外來源于一個更大的意外——
那就是,她那默默無聞,不爭不搶的夫君肅王蕭承瀾登基了。
肅王又稱九王,聽九這個排到末位的行號便知,那位置原是撿漏都輪不到他的。
他出身不高,生母早早薨逝,沒有強大的母家作為助力,登基本是比登天還難的。
結果還真讓他登上了。
而她,江映梨,原只是一個普通商戶的女兒,家里是做花卉生意的,她常常跟著父親一起到九王府栽芍藥。
許是蕭承瀾看她老實本分,又小有姿色,栽著栽著,就說要納她為妾。
收到蕭承瀾邀請那天,江映梨回去自個兒合計了一下,分析了一下入府為妾的利弊。
九王沒什么機會在陛下面前露臉,不怎么受寵。她去他府里栽花時,時常能看到王府柱子上脫落的漆皮。但,也正因這落魄光景,江映梨才答應入肅王府為妾。
——不被重視,肅王便沒有奪嫡之力,卷不進朝堂亂流,而他身份又實實在在是個皇子,外頭的體面還是有的。
父親母親也同她說:“你入府雖是做侍妾,沒有正妻光彩,可沾了王府的光,我們家好有個仰仗,靠著肅王的勢,你弟弟長大后,謀個差事也容易些。”
于是及笄那天,江映梨坐著一頂小轎子入了肅王府。
蕭承瀾是個淡人,不風流但也無甚情趣。
江映梨入府第一年,他都只是和她蓋著被子純聊天。
入府第二年,蕭承瀾倒是不做清心寡欲的圣人了。
到入府第三年,蕭承瀾都未娶王妃或是納別的妾,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
但江映梨很知足,這樣的日子安穩又自在,比從前快樂不少,她想過一輩子。
然而,命運弄人,今年是她入肅王府的第四年。
蕭承瀾登基了。
她,成皇妃了。
昨日,作為新皇的蕭承瀾登基大典徹底操辦完畢,今日她要從肅王府挪窩去皇宮的昭華殿了。
蕭承瀾百忙之中還遣人帶了封信給江映梨,說要封她為嘉昭儀。
江映梨嚇得連忙回了信,請求蕭承瀾封她婕妤即可。
昭儀為九嬪之首,位分太高,待新秀中入宮,她這空有位分既無娘家倚仗又無帝王偏寵的人就是個活靶子,人人都要來斗上一斗,如何招架?
不如做個默默無聞的小透明。
想起前任帝王那些后宮爭斗死去活來的秘聞,江映梨心里就發慌。
蕭承瀾從前對她是偶爾縱容,可那只是因為她是他府上唯一的侍妾。
今后就不同了,后宮佳麗三千,她可排不上號了。
當然,她當然也不會傻到以為靠幾分縱容就能在后宮生存。帝王心瞬息易變,被一時的寵愛遮心蔽目終將把自己送入萬劫不復的牢籠。
她只要進退有度,靠著潛邸舊人這個身份,能博得一個容身之地就好。
什么榮寵,都比不上命重要。
今早封位分接她入宮的圣旨送來肅王府之前,江映梨還惴惴不安。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那封回信是否能遞到御前,就算遞到了,也不知蕭承瀾會不會抽空看。
而且,她這自降位分的請求說來也是不知好歹了,也不知道蕭承瀾會不會答應,會不會生氣。
好在,圣旨來時,的確封的是婕妤。
“小主,前頭就是昭華宮了,還請小主移步。”
一個聲音尖細,身量略寬的太監在引她下車,江映梨收回思緒,深吸了一口氣,掀開簾子。
這一瞬間,她看到立馬有兩個丫鬟張開腳凳,又朝她伸手來扶她。
方才那太監滿臉堆笑,很是恭謹:“小主,奴才福萬全,小主喚我福公公就成了。小主想必舟車勞頓,還請小主沐浴更衣,休息一會兒,咱家帶小主去叩謝皇恩?!?/p>
能引她到御前的,想必不是個簡單人物。江映梨記了一下他的臉,點頭,給自己在肅王府的貼身丫鬟秋霞使了個眼色。
從前肅王府落魄,沒什么人情往來,但這點規矩她還是懂的。
秋霞立刻從袖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福萬全手中。
“福公公,有勞你帶路了。”
福萬全本想拒收,但想起皇上囑咐過的話,又笑著接過來。
見他收了,江映梨這才抬眼往昭華宮看去,這一眼看得有些發怔。
天吶,這可比肅王府大門都氣派啊!
碧色的琉璃瓦和磚紅的宮墻連綿起伏又錯落有致,外頭種滿了海棠,粉艷艷一片,煞是好看。
昭華殿朱色的宮門口立著一圈宮婢,為首的兩人,年紀都大些,一個嬤嬤一個姑姑,中間站了四五個年輕宮婢,最后面是四個小太監。
見江映梨走近了,這一圈人都恭恭敬敬行禮。
“奴才參見小主?!?/p>
“都起來吧。”頭一次面對這么多下人,江映梨不甚熟練道。
宮人一一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福公公笑道:“小主,奴才就立在這外頭,小主什么時候休息好了再出來便是?!?/p>
江映梨這剛入宮,心里還繃著一根弦,她覺得,宮里頭的每一個人說話都應該別有深意,尤其是御前的人。
于是她不由得開始揣測,福公公這樣說…難道是在催她?
江映梨趕忙道:“有勞公公,我梳洗打扮一番就隨您面圣?!?/p>
福公公正要說不急,陛下囑咐過,讓她歇夠了再去。只是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說呢,一眨眼的功夫,嘉婕妤已經一陣風似的進殿了。
也好,一個上午,陛下已經問了他三次人來沒來了,定也是想念得緊。
一進宮殿,江映梨連四處都沒來得及轉一轉就趕緊說要沐浴。她從肅王府帶來的貼身丫鬟秋霞和宮殿里的新人一起為她張羅著。
昭華殿的浴池很大,整個池子都砌了白玉,又為防打滑,玉面精雕細琢了許多紋樣。
江映梨泡在池子里,緊繃的弦終于松動了兩分。
宮女們用澡豆與香丸替江映梨揉捏著身子。
浴池中的少女,一張鵝蛋臉兒宛如精雕玉琢出來的,秀眉冉冉,杏眼瞳仁分明,澄澈明凈,鼻尖小巧,唇紅齒白。
而此刻她卸了發髻,任由一頭青絲從修長脖頸蜿蜒垂入水下,渾身無任何粉飾,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被分到昭華殿的宮婢先前是不知江映梨的容貌的。但侍候四年只得了個婕妤封號,她們就猜測這后宮第一位小主并非美人,不然怎么著也能躋身九嬪吧。
可方才一見,當真是被驚驚艷到了。
不僅美,還美得不落俗,尤其那雙眼睛,水汪汪地,我見猶憐,動人地緊。
沐浴完,婢女給江映梨穿上了一件藕荷色交領收腰長裙。
江映梨走動間,裙擺飄逸靈動,煞是好看。
這宮妃的服飾和在肅王府穿的大不相同,伺候了江映梨四年的秋霞都看呆了。
江映梨也覺得新奇,在銅鏡前轉了轉。
去長慶宮面圣的路上,江映梨一直很忐忑,把謝恩要說的話一直在嘴里反復嚼著,生怕一會兒說錯。
“小主,到了,容奴才去通稟。”
長慶宮內,蕭承瀾坐在一方黑漆底金雕龍紋椅上,正埋首政務。
看見福公公來了,他沉著的眉目一抬,眼底的冷戾柔和了幾分。
“人來了?”
福公公趕緊上前一步,摸出袖子里的荷包,規規矩矩呈給了蕭承瀾。
“回陛下,來了?!?/p>
蕭承瀾一把抓走了那個繡工精美的荷包。
他把里頭的銀子倒給了福萬全,自己把荷包揣了起來,然后才淡淡道:
“傳?!?/p>
福公公分完了贓,眉眼一喜,掐著嗓子喊道:
“傳,嘉婕妤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