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東京城里房屋擁擠,她家兩間屋子都不大。
她那間進(jìn)門便是一個(gè)泥爐兒。
屋子約莫五步寬,六步長。
爐子旁邊一張細(xì)腿大方桌,桌上放著個(gè)黑陶茶壺,已經(jīng)斑駁掉色了。
右手邊一張通鋪木床,靠墻一個(gè)梨木柜兒,還有三個(gè)樟木箱,都上了桐油,仔細(xì)雕了纏枝芙蓉和獅子戲球紋樣,本是爹前些年給大姐兒打的嫁妝,可都不便宜。
結(jié)果大姐兒嫌樣式老舊,央著爹又打了新的。
娘說這些留給她和三姐兒作嫁妝。
柜子本是一對兒,她穿來前,爹娘典掉了另一個(gè)。要是她沒穿過來,估摸著這些都留不住。
不大的屋子,擺上灶房里的盆盆罐罐,一下子便擁擠了。
她還想要一輛車,擺攤的話,得好生布置一番。
還得有幾張桌兒,賣飲子的吳娘子家那張折疊的就很好使。
凳兒也得有。
爹說他都能做。
這樣可省下幾貫錢的工錢,爹做的也更結(jié)實(shí)耐用。
東京城的木料都是汴河上大船從南邊運(yùn)來的,價(jià)不便宜。
三伯家的令哥兒在界身巷替人拉車,木頭也拉過。
那邊好幾家木材鋪兒,爹托他留意誰家有便宜的木料。
汴河清明便要開,屆時(shí)新木料運(yùn)來,舊的便會便宜。
令哥兒滿口答應(yīng),說打聽好了帶爹去鋪?zhàn)永锴疲9苁亲畋阋说摹?/p>
黃櫻要的浪子車,參考后世做法,她要爹兩邊加上車沿兒,以防東西掉下去,爹聽了,說,“行。”
家里有一沓竹紙畫兒,都是爹做過的器物。
爹雖只是個(gè)市井小木匠,全憑自個(gè)兒摸索出一套章程,也沒甚了不起的技藝,別說跟翰林書藝局的待詔比,連那些木作行的匠人們也比不了的。
但二姐兒就是覺得爹很厲害。
爹的竹紙上已多了窯爐的樣式,黃櫻一張張拿來瞧,結(jié)構(gòu)真清晰!
上頭隨手用炭描了浪子車的樣式兒,輪子、車轅、架子,尺寸、木料,已是明了。
可惜竹紙價(jià)賤,是用來糊窗的,連油紙也比不了,好些都壞了。
從四角壓褶的痕跡瞧得出來,爹很小心保存呢。
“爹,咱買寫字的紙給你畫,日后都訂成冊子,說不定將來也能收個(gè)徒弟繼承衣缽呢。”
黃父憨笑,連忙擺手:“哪能誤人子弟。”
“咚——”“咚——”“咚——”
寺院鐘鼓聲傳來,悠遠(yuǎn)悠長。
夕陽斜掛,山邊橘紅。
到國子監(jiān)下學(xué)時(shí)間了。
黃櫻忙跟爹挑了擔(dān)子去賣肉夾餅。
王員外那幫食客半路就買了些,到了水柜街,那些小郎君竟三三兩兩在等了,吵吵嚷嚷的,說,“遠(yuǎn)遠(yuǎn)聽見唱賣,總不見來,等了半日了。”
黃櫻忙笑道,“家中有事耽擱了些,抱歉。”
大家一擁而上,每人三五個(gè)買,一下子就見底了。
沒買到的小郎君有些生氣,“怎只做這些!”
黃櫻笑,“小郎君明兒午時(shí)早些來,定準(zhǔn)時(shí)來賣的。”
終于將人哄走了。
黃櫻抹了把汗,抬頭,沒成想眼前還有個(gè)氣呼呼的小郎君,錦帽貂裘,圓圓的臉,一看便是權(quán)貴家的小衙內(nèi)。
她忙笑道,“賣完了,小郎君明兒再來罷!”
王琰氣得不行,蠻橫道,“怎到本衙內(nèi)便賣完了,不成,我今兒非要吃到那豬肉夾餅不可。”
他身后兩個(gè)書童,與他一般,上來就要摔東西。
黃櫻忙上前,“如小郎君所見,這鍋?zhàn)又写_實(shí)賣完了。若郎君定要吃,只能等奴再做了,這鹵肉需得兩個(gè)時(shí)辰方能燉好,到時(shí)天也黑了,小郎君家中亦要擔(dān)心呢。何不就等到明兒來買呢?小郎君想吃幾個(gè),奴都留著可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她笑起來格外討喜,聲音也好聽。
可王琰今兒在周琦那里吃的憋,定要發(fā)出去的。
寧丫頭緊緊抓著爹爹的衣擺。
黃父忙上前擋在二姐兒前面。
王琰瞧見這一幕,更氣了。
他踹了一腳泥爐,爐子沒踹倒,險(xiǎn)些將自己栽倒,氣個(gè)倒仰。
“讓小爺?shù)龋鲀喝羰遣缓贸裕俨辉S到這兒賣!”
他都吃不到,那些人也別想吃到。
原來下午,周琦那廝說水柜街上買的豬肉夾餅如何好吃云云,引來眾多人附和,竟有許多人吃了。
王琰午膳吃的是李四分茶的插肉、撥刀、軟羊,滋味兒不錯(cuò)。
又遇上貨郎博賣,與他擲了幾個(gè)錢,皆正面朝上,贏了兩個(gè)小玩意兒,心情很是不錯(cuò)。
誰承想周琦又搶風(fēng)頭。
一時(shí)插不上話,當(dāng)真氣煞他。
他冷哼一聲,“不過市井賤食,有甚么意思。小爺才不稀罕。”
眾人靜了一瞬,隨即竟又夸那小娘子的饅頭和雞子糕。
一群沒見識的!
他連尚食局做的酪面也吃過!
甚麼好東西。
因著惱火,練字便慢了些,寫完幾張大字,人都走了。
好容易出來,他倒要嘗嘗那豬肉夾餅,若是不好吃,他要砸了那攤子!
誰承想竟賣完了!
他氣呼呼地被下人扶到了一輛馬車上。
黃櫻哭笑不得,趕緊把擺攤位提上日程。
不過,她還是頭一回這樣近地看到馬車。
北宋馬是戰(zhàn)略物資,價(jià)格很貴,幾十貫?zāi)酥辽习儇炲X都有。
尋常人家出行都是驢車、牛車。馬車是很少見的。
這小郎君家里定是高官。
她摸摸寧丫頭的頭,對爹笑道,“沒事兒,小郎君這樣想吃,說明咱們家豬肉夾餅味兒好呢。”
寧姐兒再性子活潑,也是個(gè)小孩兒,從小出生在下層百姓中,對權(quán)貴的畏懼是骨子里的。
黃櫻將擔(dān)子挑了,“咱們回家吃肉。”
寧姐兒注意轉(zhuǎn)移了,“二姐兒又做什麼好吃的?”
立馬忘了方才的驚嚇。
“還未想好。三姐兒想吃甚?”
“咱們家好多肉呢!都能吃的嗎?”
黃櫻笑,“能呢。”
“羊肉也能?”
“不給自家人吃,還能給誰吃?”
小丫頭立馬高興起來,蹦蹦跳跳往家走,“我還沒吃過羊肉呢!”
這次照例是六十個(gè)餅,賣了1200文錢。
黃櫻感覺到斜挎布包里沉甸甸的重量,心里很踏實(shí)。
謝家的賞錢雖多,卻不如自個(gè)兒賺的踏實(shí)。
說起羊肉,要問黃櫻頭一道想做什么,她腦子里第一個(gè)冒出來的是羊肉泡饃。
所謂家鄉(xiāng)的味道,便是天天吃著并不覺著多好吃,一旦長久沒吃,便要想念了。
這才幾日,她已經(jīng)想念小區(qū)樓下的小炒泡饃了。正好家里有烙饃。
路過一家賣灶具的鋪?zhàn)樱S櫻心里惦記著烙餅,一眼瞧見了鐵鐺,——平底煎鍋。
不愧是大都市東京城,這鐵鐺光是大小便分了三種,另還依著鐵的用量,每種大小亦分不同價(jià)格,可滿足各種需求。
她想要的,底要厚些,烙餅、煎炒都不易糊鍋。
掌柜指著最貴的,“足用了五斤鐵,底上便用了三斤,最宜煎炒。”
要整整一貫錢。
又瞧了瞧,鋪里都是些鍋、釜、盆、碗之類。
她問掌柜,“若我想要一種鐵方盤,與這鐵鐺一般大,不需這般厚,可能做?”
掌柜捋著胡須,“這可不簡單。小娘子是做著玩兒?”
黃櫻笑,“我想做一種吃食要用呢。”
她的窯爐好了還得有烤盤才行。
“據(jù)某所知,東京城的鐵器作沒有這樣的鐵范。小娘子要做,便要從范做起,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吶。”
鐵范便是鐵模具,北宋鐵器作用鐵范較多,比陶的經(jīng)久耐用。
掌柜的給她算了一筆賬,“光是這開模用的鐵,便得一百斤,匠人得做半月,光這個(gè),也得數(shù)十貫錢,且小娘子只自個(gè)兒用,這鐵范便浪費(fèi)了。”
黃櫻聽明白了,“那若是找窯口燒瓷的呢?”
“小娘子說笑了,便問小娘子自個(gè)兒,在這茶樓酒肆,可瞧見方形的器具?難道是定窯、耀州窯的匠人想不出么?”
他搖頭,“蓋因方形工藝太難,成品太少了。”
掌柜瞧她鉆牛角尖,勸道,“憑你要鐵的還是瓷的,東京都沒有方的,都得從模子做起,且得窯口清閑時(shí)候才有空呢,小娘子若做的少,他們是不劃算的。”
“還請掌柜問問,若有合適的,我便做,尤其瓷的,不需多細(xì)致手藝,只要方方正正無裂隙便好。”
開門做生意,沒有將錢往外推的道理,孫掌柜笑笑,“小娘子如此說,我少不得攬下了。”
黃櫻笑,“有勞有勞。”
她拿著那大鐵鐺瞧了半日,扭頭看向爹。
爹說:“買罷,你娘那里我去說。”
黃櫻笑彎了眼睛。
三人走出鋪?zhàn)樱S櫻背上多了一口大鐵鐺,跟家里大鐵鍋一樣大,爹擔(dān)子里還多了三十只瓷碗,并三十雙木筷。
百姓們用的粗瓷便宜,一個(gè)五文錢,筷子一文錢一雙。
寧丫頭拍著小胸脯,噘嘴,學(xué)娘的語氣,“乖乖!鍋?zhàn)右岔ベF!”
想著要擺攤了,還得要把大青傘才行,又去傘鋪買傘。
最便宜的桐油紙傘,竹柄的,三十文。
商販遮雨雪那種大青布傘,一個(gè)要一百五十文。
黃櫻咋舌,真貴。
那些高檔的青羅傘,用湘妃竹、紫竹、檀木柄……裝飾朱漆、彩繪、刺繡的,幾貫到數(shù)十貫的都有。
黃櫻又扛著青布傘出來。
寧丫頭躍躍欲試,想要抗,黃櫻放到她肩上,“若扛不動便喊爹。”
“嗯!”
小丫頭甚是喜歡,小小的人,扛著比她人兩倍長的傘,走得踉踉蹌蹌。路過的人都要往她身上瞧一眼。
黃櫻想起來,原主記憶中,家中連把油紙傘也沒有的。下雨時(shí)小丫頭最喜歡看旁人打傘,很是羨慕。
黃櫻心里軟軟的。
她停下來,爹和寧姐兒都看她。
“還有樣?xùn)|西忘買了。”
她牽著寧姐兒,又走回傘鋪?zhàn)印?/p>
小丫頭疑惑,“二姐兒,忘了甚麼?”
黃櫻摸摸她的頭,“咱們家還沒油紙傘呢,下雨可怎生是好?寧姐兒挑兩個(gè)來用。”
“啊!”小丫頭眼睛瞪大了,望著那些油紙傘,有些遲疑,“真買吶?”
以往下雨天兒別的人家都有傘,隔壁威哥兒神氣地?fù)沃鴤憧此麄兪凹S,她和允哥兒都要淋雨。
她噘著嘴委屈,紅了眼睛要娘買傘,娘說“沒錢”。
黃櫻笑,“買!”
她扛著大青傘,牽著寧姐兒從傘鋪?zhàn)叱鰜恚⊙绢^碎發(fā)被冷風(fēng)刮得亂飛,小黑臉漲得紅彤彤的,眉飛色舞,走路都跳起來了。
大太陽天兒,她要撐著傘,撐一把,手里拿一把。
有那小娃娃,羨慕地瞧著她。
可把寧姐兒神氣壞了。
黃父也笑了。
“二姐兒你瞧!”小丫頭跑到前頭,美滋滋地?fù)沃鴤悖ь^瞧瞧傘上的竹骨,眉開眼笑的,一蹦一跳走路,笑聲撒了一路。
黃櫻笑笑,又花二十文割了四塊豆腐,并一塊干豆腐,也就是豆干。干豆腐要鹵制、晾曬,價(jià)貴些,一塊便要八文錢。
還在三伯鋪?zhàn)淤I了豬油膏、肥瘦肉,花了七百文。
她準(zhǔn)備窯爐好了烤些東西,需要大量豬油,她得空兒先準(zhǔn)備起來。
走到巷口,瞧見孫畫匠的招牌。
孫娘子背上背個(gè)小娃娃,正洗衣裳,一雙手凍得紅腫,瞧見人來,忙在腰間青布巾子上擦了擦,起來招呼,“二姐兒大好了?”
黃櫻笑,“托娘子的福。”
二姐兒印象里孫娘子總在洗衣裳,這場景她很熟悉。
寧姐兒仰頭盯著小娃娃瞧,得意地轉(zhuǎn)著手里的油紙傘。
孫畫匠也沒有鋪?zhàn)樱驮诩抑挟嫋|西。
照舊是大雜院兒,四五家人口,東屋打孩子,“哇啦”“哇啦”叫,西屋和北屋的在吵架,兩個(gè)娘子叉著腰,站在臺磯上,這個(gè)說“放你娘的屁”,那個(gè)說“沒皮沒臉的東西,還說沒偷我家油!”
這是很常見的。
幾人面色如常,被迎到孫畫匠家里。
黃櫻打量了下,屋子里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跟普通人家還是不一樣。
透著一股“雅”。
墻上有字畫,還有小匾,寫著“四時(shí)佳興”。
屋里還插著梅花。
黃櫻道了萬福,笑,“我家攤子想請孫畫匠畫個(gè)招牌。”
“也是青布幌子?”
孫畫匠四十來歲,穿儒衫,戴頂巾,聲音溫和,喝的還是茶,忒講究。
“是呢,青布幌子,寫上‘黃家’二字。”
黃櫻拿著根木棍兒,蹲在泥地上,畫了個(gè)簡筆小人,頭上三根毛,張大嘴巴,大口吃餅,嘴角還掉了些渣。
孫畫匠瞧了眼,捋著胡須,“倒是有趣。”
黃櫻笑道,“還請畫上此物。”
“這簡單。”
“不知要多少錢?”
“青布幌子都是一樣的價(jià)兒,畫要加一百文錢,統(tǒng)共是三百文。”
“幾日能好?”
“三日。”
兩方又到牙人那里做保,簽了三份文契,畫了押,這筆生意便算成了。
到了家,這次非但不能給娘數(shù)錢,還倒貼錢買了鐵鐺和傘。
加上買磚和牛娘子處花的,統(tǒng)共花了八貫五百五十文錢。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吶。
這還不算孫氏鍋具鋪?zhàn)佑喿隹颈P和模具的錢。
他們這幾日做生意攏共攢了兩貫九百一十四文錢。
扣掉花費(fèi),加上謝府賞賜,如今的存款統(tǒng)共四十四貫三百六十四文錢。
用娘的道理,便該將錢一分一分都省下來攢著,像她一樣今兒買這個(gè),明兒造那個(gè),錢別想攢得住。
她不敢面對娘的疾風(fēng)暴雨,讓爹去說。
她溜去灶房準(zhǔn)備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