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黃櫻的目標人群是附近趕考的舉子。這些人大多家中不很富裕,冬天吃口帶糖的饅頭別提多有滋味。
臨近禮部試,她瞧見好些行色匆匆出入書鋪的舉子。
有什么比她做的饅頭還適合帶進考場呢?
一波人買完,籃子里所剩不多。
她挑起擔(dān)兒,繼續(xù)唱賣。
太學(xué)不比國子學(xué)寬松,內(nèi)置齋舍,除旬休,學(xué)生無事不能外出。
也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早上天黑瞧不清,如今望去,朱門青瓦,斗拱飛檐,朱漆大門上碗口大的門釘,廊廡壯麗,好生威嚴。
太學(xué)旁邊是孔廟,左廟右學(xué)嘛。
“黃家香甜饅頭——五文錢一個嘞——”
黃櫻拐了個彎兒,卻聽見太學(xué)右邊掖門開了。
出來三個穿道袍的太學(xué)生,十五六的年齡,為首那個生得明月般的臉,她眼角余光掃見,不由恍了一下。
乖乖,不知那謝二郎比此人長得如何?
幾人討論著經(jīng)義從旁邊經(jīng)過,似乎察覺她的視線,那郎君側(cè)眸,視線淡淡掃過。
黃櫻早看向書鋪進出的舉子,笑著上前推銷自個兒的饅頭,但凡嘗過的,都要買一兩個。
她剛收完一個書生的錢,蓋上饅頭,正要起身,一道好聽的聲音響起,“小娘子,給我撿兩個饅頭罷。”
“好嘞!”
黃櫻笑著抬頭,是一個瘦削的少年,十五六的模樣,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懷里抱著書,腳上竟是草鞋。
“饅頭有蜜豆餡兒和蜜棗餡兒的,郎君要什么餡兒呢?”
“各一個。”
黃櫻麻利地包好,“我這饅頭放到第二日,第三日仍是松軟的,郎君吃得好再找我買。我早晚就在這幾條街叫賣呢!”
杜榆笑了笑,“我聽人說了,你的饅頭味兒很好。”
黃櫻笑得甜滋滋的,“承郎君夸獎了。”
走完這條街,籃子便空了。
她照例到各家鋪子買各色物兒。
挑著沉甸甸的擔(dān)子回家,還沒拐到后巷,竟聽見娘的聲音。
聽著是罵人呢!一口氣罵了一炷香了竟還不停!
黃櫻咋舌。
她加快腳步,循著聲音往正街去,卻見一群人圍著吳家書鋪。
鋪子前站著個“茶壺樣兒”的胖娘子,一手叉腰,脫口就是“放恁娘的狗屁!”
蘇玉娘靠著黃大年,擼起袖子,照她臉上唾,“我呸!誰不曉得我家大年給你打半月柜兒,每日給碗泔水湯,說好一貫錢,完了只給五百文,還敢說‘飯抵錢’!恁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老扒皮、鐵母雞!喪了天良黑了心!一貫錢今兒一分不能少!”
“你個腌臜潑貨混說什么!”吳娘子氣得上來就撕頭發(fā)。
蘇玉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家都來看啊,吳家欺負俺窮人!我們大年什么手藝誰不曉得!就她吳家昧良心,舔著驢臉,專坑俺窮人,爛了腸子的!生兒子沒□□!死了下十八層地獄!”
周圍議論紛紛。
誰不知道這吳家最是摳門。
“豈有此理,半月一貫錢,克扣成五百文,簡直黑了心!”
“不要臉!”
“把錢還給人家!鄰里鄰?fù)庖膊缓﹄∧樒け裙兆訅€厚!”
……
蘇玉娘冷笑一聲,沖著吳家腌臜貨,“呸!”
吳娘子氣得就要沖上來,“老娘撕爛你這張嘴!”
“殺人啦!”蘇玉娘大喊,“這老婦虧了心,說不過俺就要打人!沒王法了!俺要上開封府評理去!”
“行了!”吳員外怒道。
吳娘子立即不敢動了。
“看好了。”吳員外腆著肚子,一雙眼睛狠狠瞪著黃家夫婦,將一吊錢扔地上,“一貫錢,一個子兒也沒少你!”
蘇玉娘,“我呸!本就該我們的,你個腌臜老貨!”
她低頭剛要撿,卻被一雙小手搶先。
黃櫻彎腰,將錢撿起來,她拿衣襟擦了擦錢,看著吳家書鋪,脆生生道,“書不是教人明禮知信么?這賣書的鋪子,還不如俺們賣炊餅的!哪個讀書人進這種鋪子看書,也不嫌害臊!娘,咱們走!”
蘇玉娘眼睛一亮,手一伸,黃父立即意會,將人背起來。
“就是!俺們賣炊餅的,還講個真材實料呢!”蘇玉娘嫌棄地瞥了眼吳家書鋪,“我家哥兒日后讀書,這種鋪子千萬不能去,白沾一身騷。”
書鋪對面,張官人宅園子南食店。
與黃櫻擦肩而過的幾個太學(xué)生津津有味地瞧著這出市井罵街。
“含章,此次禮部試你可下場?”
謝晦視線掃過撿錢的小丫頭,“我爹要我再等三年。”
“謝大人果然嚴苛。”吳鐸失笑,“以你的學(xué)問,此次下場,亦是十拿九穩(wěn)。”
謝晦抿了一口茶,“你呢?”
吳鐸懶洋洋地靠在椅塌上,吊兒郎當,“我么,當然要趁此一試,好容易沒有你,如此大好機會,豈能錯過?”
謝晦笑了笑,看向?qū)γ妫熬餍郑俊?/p>
林璋笑,“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我想早些做官為百姓做實事。”①
他又笑吳鐸,“即使含章不下場,你能壓過崔蘊玉?”
吳鐸臉上笑容一僵。
“哈哈哈。”林璋笑。
行菜的小兒子兩手端著十來只銀碗,“諸位郎君菜齊嘞!”
吳鐸憤憤拿起筷子。
“便不提崔蘊玉,同為上舍生,泗州杜澤之你有把握?”
“吃你的煎魚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埋怨,“含章,林峻明怎地就欺負我!”
謝晦夾了一筷魚兜子,細嚼慢咽,“不知。”
吳鐸失語,“謝含章啊謝含章,我怎么就交了你這個朋友。”
謝晦淡定喝茶。
林璋:“也不知是誰,求含章向崔學(xué)瑜謁告外出。若你去,崔蘊玉能批?”
吳鐸:“太學(xué)膳堂忒難吃!我已半月沒吃外頭飲食,一日也忍不了了。這些時日不知又消瘦幾多,回家我娘定要心疼。”
謝晦抿唇。
他們聽見樓下那小丫頭走前的話,林璋笑,“好生厲害的小娘子。這書鋪子日后如何怕是未知。”
吳鐸:“逞一時之氣罷了,若那員外懷恨在心,豈不惹禍?”
謝晦掃了一眼,沒說話。
吳鐸只是個旁觀者瞧熱鬧罷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很快將視線移到桌上飲食,“這南食店味兒真不錯,下次帶你們?nèi)セ式ㄔ耗羌掖埖辏亲涛督^了。”
林璋也道,“這個桐皮熟膾面餡兒鮮嫩,湯底更是入口濃香,下次還來!”
*
一到家,蘇玉娘立即夸黃櫻,“不愧是我閨女,嘴皮子就是利索!”
黃父:“嗯,二姐兒厲害。”
蘇玉娘看到他就來氣,跳起來擰他耳朵,“三棍打不出一個悶屁,你就任人家拿捏!看不出他們拿準了你好性兒,專欺你老實!我蘇玉娘什么時候受過氣,怎地攤上你這么個不會吵架的悶葫蘆!”
黃父憨笑,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無奈,“小心腿。”
黃櫻將今兒的銅錢倒出來,“嘩啦啦”的聲音立即吸引了娘的注意。
“雞子糕賣了600文,饅頭賣了700文。買各色物兒花了一百文,還剩1200文。”
蘇玉娘眼睛瞪大,“乖乖,恁多錢!”
她愛不釋手地拿起線開始串錢,喜氣洋洋,“我的兒,你可真能干!這樣下去指不定咱也能在東京城開個鋪兒,你的嫁妝也有著落了。”
蘇玉娘的終極夢想就是能有間炊餅店,不用走街串巷風(fēng)吹雨淋。
至于嫁妝,小娘子們十三便該相看人家,二姐兒十四還沒人問。
大姐兒從小掐尖要強,脾氣又大,什么都挑剩下才能輪到二姐兒。
家里錢都給大姐兒置辦了嫁妝,黃娘子心里對二姐兒過意不去。尤其前幾日二姐兒險些沒救回來,她心里總是空了一塊。
黃櫻笑,“爹,我想在灶房砌個窯爐。”
娘臉上笑消失了,“甚么窯爐?作甚的?”
“這餅?zāi)赜姓舻挠锌镜模徽艋觾禾伲瑢O家油餅店五十多個爐兒,一日賣幾千,娘你不眼饞?”
“話是這么說,”蘇玉娘心疼錢,“那手藝咱可沒有,砌個爐兒要用磚,可不便宜。”
“爹,要多少錢?”黃櫻求救地看爹。
“三百文夠了。什么樣的爐兒?”
蘇玉娘吊起眉,“就你會做好人!”
她數(shù)出五百文錢,“行行行,二姐兒自個兒賺的,砌就砌罷。三百文糊弄老娘呢!能買幾塊土磚?”
黃櫻抱著娘胳膊笑,“我就知道娘最好!”
“這一貫五百文錢明兒相國寺小沙彌來收租便要交出去的,”
蘇玉娘認真數(shù)錢,“這二百文買兩束柴,允哥兒我瞧著有些著涼,讓他烤烤火,爐子得生著。”
“這三百文扯幾尺布,買些麻絮,我得給他改件厚襖。寧丫頭有大姐兒衣裳改的襖,允哥兒那件穿幾年了,改了又改,太不耐寒。”
蘇玉娘再心疼錢,也怕孩子凍病了。前幾日二姐兒嚇得她再也不敢在這上頭省。
戚娘子日日哭,她經(jīng)常被嚇醒,老做夢二姐兒沒救回來。。
兩貫五百文錢就這么沒了。
蘇玉娘拿著剩下的九十文,臉上一陣肉疼。
加上之前壓箱底的一百來文,統(tǒng)共就這點。
她壓低聲音,“三嬸子跟我說,戚娘子昨兒跟她借錢,她也難,只湊出兩百文給了。她今兒跟我說話,送來一碗粥,咱交租的錢都不夠,我把話岔開了,給了她幾個炊餅,她也沒好意思開口。”
“要不,借給她二百文?”她糾結(jié),“要不還是算了罷,他們家一時半會兒是還不上了。肉包子打狗,二百文能給真哥兒做件襖。”
正說著,外頭傳來吵鬧聲。
黃父立馬往外走。
黃櫻也趕緊跑出去。
大門口有個穿舊襖的娘子,枯瘦枯瘦的,拉著幾個大和尚不知央求什么,大和尚百般推脫,不愿意,拂袖走了。
“戚娘子,你的頭發(fā)——”蘇玉娘拄著拐出來,驚呆了。
黃櫻才看到,這娘子青布巾下面,竟只有半截頭發(fā),只到肩膀。在現(xiàn)代很尋常,放在北宋,可謂驚悚。
戚娘子面色凄苦,眼睛哭腫了,手里拿著一串錢,嗚嗚咽咽地哭。
黃櫻在屋里聽了好幾日哭聲,才見到人,竟已瘦了這樣多。
“我想給茹姐兒作佛事薦嚴,我的茹姐兒——娘對不起你嗚——”②
“戚娘子,那幾個大和尚嫌錢少?”黃櫻忙把人扶起來。
她咋舌,戚娘子手里,起碼有半吊錢,和尚作個法事這么費錢!
“咱們再想法子,這幾個大和尚嫌少,定有不嫌少的,你別急。”
黃櫻嘆了口氣。
“可是有人要作法事?”門口探進來一個胖乎乎的小腦袋,“我家大師父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