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燭火搖曳。
映照著趙構那抑制興奮的臉龐。
“唉,本王那侄兒啊,太不懂事了,皇兄讓他監國他卻擅自逃離,常言道,從小看到老,終究是沒有人主的擔當啊……”
半晌后,趙構心里雖然狂喜,可面上卻始終不顯于色,反而故作深沉的嘆息。
如果不是那幾乎要繃不住的嘴角,任誰聽到到這聲嘆息,恐怕都要覺得,這是當叔叔的,在對侄子恨鐵不成鋼。
不過汪伯彥、黃潛善、耿南仲聽到這話,卻是聽到了一些門道。
知道趙構這話一出,就是要做實,太子德不配位了。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自然是汪伯彥,快速上前對趙構道喜。
“嗯?”趙構轉過身,故作皺眉不滿,道:“汪卿,這是何意?”
“大王,”汪伯彥不理會趙構的作戲,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清晰,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此乃天賜良機,大勢定矣!”
說著,他在趙構眼神示意下,細細剖析道:“其一,國本已空,神器無主。”
“太子既廢,二帝北狩,天下臣民惶惶無所依歸。大王乃太上皇親子,官家兄弟,今皇室中僅存的成年親王!”
“序齒最前,舍大王其誰?”
“此乃天命所歸!”
聽到汪伯彥這一番話,一旁的黃潛善,耿南仲等人也是贊同的點頭附和。
汪伯彥看了眼認真聽的趙構,繼續開口分析:“其二,大義名分,唾手可得。”
“有此詔書在,大王他日登高一呼,便是順應朝廷法度,繼承大統,名正言順。”
“趙諶即便僥幸逃脫,亦是庶人,是僭越!天下之人是聽從一個被廢黜的庶人,還是尊奉手握正宗詔書的親王?高下立判!”
“其三,方才汴京的察子已經探得,太子乃是西逃,”汪伯彥眉眼間盡是精明算計之色,“西逃,除了關中再無去處!”
“也只有關中,才能另立新朝,這點我們此前也考慮過,不過后來作廢。”
趙構點了點頭。
入陜,他們當時確實考慮過,不過最后放棄了,他們目標太大,入陜太難。
況且,他們的核心目標是保護自己這個大宋唯一的希望,是逃命,可不是進取!
“如今廢太子詔下達,就能絕了太子……”說到太子,見趙構橫來的眼神,汪伯彥立刻改嘴:“不,絕趙諶的希望!”
“西軍諸將,如曲端輩,驕悍難制。”
“若趙諶以太子身分至,彼或可借題發揮,挾太子以令諸侯。”
“今太子已廢,彼等若再欲擁立,便是公然反叛,其內部必生分歧!”
“大王可穩坐南方,觀關中自亂。”
趙構聽著,眼中閃爍著深沉的算計和野望。他緩緩坐下,將詔書輕輕放在案上,語氣變得平靜卻堅定:
“汪卿所言,甚合孤意。此事……還要看陜西動靜再說,如今還是要繼續南下!”
“太子逃亡,金人也會將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轉向太子,和關中之地……”
“大王圣明!”汪伯彥躬身夸贊。
河北,相州地界。
臨時軍營的中軍大帳內,燭火通明。
宗澤一身風塵未卸的甲胄,佇立在一張簡陋卻標注詳盡的輿圖前,眉頭緊鎖俯瞰。
此時,他也已經通過汴京內蟄伏的察子傳遞的消息,知曉了太子西逃的消息了。
指尖點在輿圖上的“汴京”二字,然后緩緩向西移動,劃過已被金軍旗號覆蓋的鄭州、河陰,最終停留在黃河天塹之上。
“西去,哦……”宗澤喃喃自語,目光如炬,死死盯著輿圖,而后恍然。
“汴京已為死地,東南有金兵追索康王,河北雖說義軍頗多,可卻一盤散沙。”
“唯有西進關中,依托山河之險,聯結西軍,方有一線生機!”說完,宗澤直起身贊嘆道:“吳義夫,忠勇果決!”
“他為殿下選了條死中求活之路!”
義夫,吳革的字!
憑著老道經驗,判斷出太子西去的目的后,宗澤的臉色沒有絲毫舒緩,反而愈發凝重起來,只因為這條路,太過艱難了。
身后是金軍鐵騎追索,前方是重重關隘險阻,太子他們能走多遠?
“宗帥,我們是否立刻西進,去接應太子?”副將抱拳請命。
宗澤緩緩搖頭,目光從未離開輿圖:“莽撞西進,無異于自投羅網。”
“金軍此刻必然已廣布羅網于西去之路,尤其是各大黃河渡口。”
“我等三千輕騎,目標太大!”
“若直撲過去,非但接應不到,反而會將自己葬送,引來金軍主力圍剿。”
“況且,西進路線有很多,吳革不笨,必然不會直著走,為了避開追捕和封鎖,甚至可能會與會繞路,如此一來……”
“就更難判斷太子他們的路線了!”
宗澤大腦飛快運轉,手指在輿圖上劃了又劃,判斷著西進的各種可能路線。
一點一點的推斷,太子他們可能行進的路線。
最終,他的手指從汴京西北,劃出一條曲折的線,繞過鄭州、河陰縣,最終點在一個關鍵的位置,懷州!
“這里,懷州西南。”宗澤的指尖重重一叩,“唯有此處!”
副將湊上前,看著宗澤手指的地界,面露疑惑:“宗帥,為何會是此處?”
“通往關中之路,無非三條!”宗澤頭也沒有抬,目光凝聚輿圖,沉聲分析,語速快而清晰,盡顯名將老道毒辣之風。
“最南,走伊闕,可繞道商洛,此路迂遠漫長,殿下身側僅有十數護衛,絕無可能穿越如此廣闊的金占區!”
“居中,乃官道正途!”
“經鄭州、洛陽、潼關,此乃金軍重點設防之地,十面埋伏,是為死路!”
“最北,則需北渡黃河至懷州,再西折入山,尋機自龍門或蒲津再渡河入陜。”手指點到陜西,宗澤聲音篤定道:
“前兩條已是絕路,那么,即便只有萬一的可能,吳革也必會選擇這最后一條,看似最遠最難,實則唯一有生機之路!”
聽到這里,副將頓時恍然。
看向宗澤的目光中,滿是欽佩之色。
不過很快,他又想到宗帥此前對康王,提議救援汴京之策,心中不免暗嘆。
若是真的聽了宗帥之言,或許汴京真有救,太子又何必冒死逃亡!
副將還在心中感慨,宗澤的聲音再次響起。
“其次,那吳義夫,曾任京城四壁都巡檢使,于汴京防務,周邊地理了如指掌!”
“其人剛烈忠勇,卻非匹夫之勇。”
“他深知護送太子,隱蔽重于速度,安全重于捷徑。因此,他絕不會貪圖官道平坦而去硬闖金軍哨卡。”
“他必出奇招,行險棋!”
“北上懷州,看似繞遠,實則是一步出乎意料的妙棋!”
“至于我等為何要趕到懷州西南,”宗澤的手指在懷州西南一點,道:
“從此處入王屋山,可徹底避開平原曠野,遁入千山萬壑之中,金軍鐵騎至此,優勢盡失。”
“我軍從相州輕騎疾進,日夜兼程,恰能先其一步抵達此地。”
“若殿下北渡成功,此地也是入山必經之門戶!”宗澤眼底精光爆閃,語氣篤定。
“若北渡受阻,滯留于河陰以北,我軍亦能從此地出擊,策應其側翼,助殿下打開入山通道。”
“于此地設伏接應,可以靜制動,一石二鳥!”
“此外,”說到這里,宗澤攥著拳頭,重重壓在輿圖上,冷聲道:
“在此地,亦可攻敵之不備!”
“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等人,此刻必以為我宗澤意在護佑康王,或襲擾其河北糧道!”
“絕料不到我會突然舍棄康王,千里奔襲,橫向切入這懷州山地。”
“我三千輕騎,在此處如同魚入大海,一擊之后,便可攜殿下迅速西遁入山。”
“待金軍主力反應過來,我等早已消失于太行王屋,群山之中!”
“舍棄康王?!”而聽到這話,副將這才猛的反應過來,宗帥是要舍棄康王。
“老夫,要救國本!”宗澤深吸口氣,語氣低沉,卻不容置疑。
在他心中,忠義為先!
康王怎么可能與太子相比?
一拳砸在輿圖上懷州的位置,宗澤聲如金石,不容置疑:“傳令!全軍即刻拔營!”
“目標,懷州西南,太行山口!”
見宗澤如此,副將身體一怔,當即一抱拳,道:“末將,遵令!”
“踏踏踏!”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轉眼一個偏校闖入。
“報,官家圣旨到!”
“什么?官家圣旨?”聽到這話,宗澤和副將都是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副將狐疑的看了眼偏校那極為精彩的面色,接過其手上的布絹打開遞給宗澤。
可當看到布絹上,察子傳遞簡化過的圣旨內容后,渾身狠狠一顫!
“官家他,竟然下旨廢太子!?”聽到這話,副將也是一怔,立刻上前看去。
而后,他的反應跟宗澤一樣了。
“宗帥,我們還救太子嗎?”副將顫抖著嘴唇,看向一瞬間似乎蒼老十幾歲的宗澤。
偏校語速飛快道:“據察子傳信,如今圣旨已開始昭示天下……”
“好算計!”半晌后,宗澤深吸一口氣,壓抑著憤怒,道:“如此毒計,定是完顏希尹所為,他料到殿下要西進關中!”
“關中的錢蓋,曲端,還有其他西軍首領,沒有一個人是易于之輩。”
“這些梟雄悍將,他們若是知道廢太子,屆時殿下西進之后,又當如何?”
“這是要切斷殿下后路!”
而事實上正如宗澤判斷的一樣,各地群龍無主的悍將,梟雄也都收到了金人的傳書。
一時間,四方云動,天下嘩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