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們已經出城,此時范瓊等叛臣恐怕已經知曉……”吳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把腰間的水壺遞給趙諶。
“我們要繼續趕路,但要制定方向……”接過水壺,趙諶喝了一大口,遞還給吳革。
“西進關中!”趙諶在吳革喝水的空檔,語氣不容置疑。
“走著說,先離開此處!”
不等吳革說話,趙諶對身旁一個魁梧壯漢招招手,壯漢蹲下后,趙諶直接爬了上去。
接下來是逃亡之路,自己只有十歲,跑起來就是累贅,讓人背著是最方便的。
之前的計劃中,趙諶只告訴孫傅怎么逃出汴京,卻沒有告訴他之后去哪。
至于吳革,他在汴京城一直想著的,都是怎么營救太子,對之后的逃亡之路,或許也有過打算,可從他聽到“西進關中”后的反應就可以斷定,明顯關中他壓根沒考慮過。
“殿下,臣以為關中并非好去處……”一行人邊跑邊說:“如今康王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又有宗澤老將軍跟隨。”
“我等應當投奔康王,有大軍護送,殿下的安全也得以保障……”
吳革的想法沒有錯。
常理來說,這個時候確實要投奔康王趙構,有大軍掩護,南下成功率更高。
可趙諶對趙構的人品信不過。
能當皇帝的本身就沒下限,而這位歷史上的“完顏構”,下限更是無底洞。
自己投奔他,怕是不但不會得到保障,反而會成為他的護身符。畢竟對于金人來說,宋太子可比一個區區的康王要有價值的多。
只要半道上把自己這個太子犧牲給金人,他反而更容易擺脫追兵。
最重要的是,趙構有稱帝之心的,自己跟他南下,就是他最大的威脅。
當然,趙諶不知道的是,趙構在逃亡路上,就秘密的稱帝了。
趙諶對還要繼續勸說的吳革直言開口:“孤信不過康王!”
什么?聽到這堅定的話,吳革一愣:“殿下,您說什么?”
“轟隆?。 边h處悶雷響動。
“汴京陷落之時,康王就在距汴京不過四百余里的相州,全速前進五天就可趕到!”
“若當時康王全軍盡出,率軍渡過黃河,向金軍后方的戰略要地澶淵進發,做出要切斷金軍退路,攻擊其后勤的姿態?!?/p>
“如此一來,圍攻汴京的金軍主力聞訊后必然震動,擔心歸路被斷,從而被迫分兵回援或減緩對汴京的攻勢?!?/p>
“不僅能為汴京城內的守軍減輕壓力,甚至創造里應外合、擊退金軍的機會?!?/p>
“此乃‘攻其必救’戰術!”邊說,邊回憶歷史上,宗澤給趙構的提議,趙諶語氣冰冷:“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戰術?!?/p>
“趙構身邊的宗澤老將軍不可能想不到,可結果是什么?哼!”
“相州的大軍毫無所動!”
“而且,從今天我們出逃的情況來看,汴京城內金人守軍并不多,這說明了什么?”趙諶瞥了眼神情呆滯的吳革,道:
“說明,金人完全不擔心有人援救!”
“汴京城,還有孤,被放棄了!”
“現在,你還相信趙構嗎?”說完,趙諶看向遠處大雨掃來的曠野,語重心長道:
“況且,吳革將軍,皇權之爭,素來殘酷,你以為孤的擔心僅僅是這些嗎?”
“轟!”
吳革只覺得腦子里一聲轟響。
此刻,他才意識到,太子殿下所面臨的處境,不僅是外患還有內憂!
當然,此刻他更震驚的是,太子殿下只有十歲啊,如此年紀,竟有如此城府?
這未免太可怕了,不過這種可怕很好。
山河破碎,國家蒙難,國本卻展現出人主之資,這大宋,還有希望!
一時間,包括吳革在內的眾將士,此刻也是信心大增,太子在,大宋就在!
此前,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憑著一口氣節,一腔熱血和一顆忠心,心底是迷惘的,太上皇和官家被囚,都城被攻破。
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愿意面對,他們也知道,這大宋,完了!
可現在,十歲的太子,展現人主之資,給了他們無窮的希望與動力!
我宋太子,有人主之資!
這是在場所,包括吳革在內的所有人的心聲。
“再者說,相比于其他幾處,關中有很大的優勢……”接下來,趙諶又把自己為什么考慮要進入關中給吳革等人說了一遍。
至此,吳革再無疑慮。
夜色將近,大雨瓢潑,不僅沒有讓逃亡之路變得艱難,反而多了幾分優勢。
吳革將十五人的隊伍,分成三組。
兩人組的精銳前鋒,負責探路,包括他在內的十人本隊,護佑趙諶,最后經驗豐富的后衛三人,負責消除隊伍走過的痕跡。
經驗豐富的吳革選擇避開官道,利用田間壟溝、廢棄村落、丘陵樹林向西偏北方前進。
之所以向西北方前進,原因很簡單。
從汴京固子門出來,想要西進關中,就必須經過鄭州和洛陽兩地。
而現在,他們的首要目標,就是是鄭州北面的黃河古渡口,滎澤口!
“不過,即便是雨夜,想要躲避金人和范瓊的追殺,怕是也不易……”趴在牛五寬厚的背上,趙諶心頭思緒飄蕩。
范瓊不是蠢貨,很可能已經分析出自己從固子門離開,而孫偉等人就是掩護。
到了那時,騎兵追趕之下,自己等人又能逃多久?而且正常人都能想到,自己等人絕對不會去走官道,而是走山野小道。
大雨瓢潑,趙諶被裹在棉被里,漆黑的眸子明亮有神,不斷思考著接下來的對策。
……
延福宮西側藏書樓。
氣氛壓抑的可怕,臉上有一道鞭痕的范瓊,面無表情的看著桌上的汴京地圖。
“將……”身后一名副將就要開口,卻被身旁的人攔下,搖頭示意不要多嘴。
他們知道,剛被金人將領罵了個狗血淋頭并羞辱的范瓊,這個時候正處于爆發的邊緣,任何一句話說不好,都會瞬間點爆。
現在最好就是保持沉默,以免殃及池魚。
“太學生、張伯奮殘部,還有孫傅……”范瓊虎目之中,眸光閃爍,大腦飛快運轉,“孫傅是為了給太子出逃制造機會?!?/p>
“太學生做出要沖擊朱雀門的行為,在城內四處縱火,張伯奮殘部從外城沖擊朱雀門,這些都是為了誤導我,吸引注意力?!?/p>
“等我發現張迪被殺,全城搜捕的時候,太子也可以趁著城內大亂做掩護逃亡?!?/p>
“孫偉是在固子門被抓,所以……”
想到據手守門軍卒匯報的,孫偉是突然竄出來,并且帶著假太子朝著城內撤的話,范瓊眸中精光爆閃,盯著地圖上的固子門。
“如此反常的行為,只能說明,他當時的目的是要掩護真正的太子撤退!”
不過緊跟著,范瓊的目光又是一沉。
目光凝視著地圖上,順著固子門外看去:“為什么要走固子門呢?”
“城西并非金軍主力囤聚之地,巡邏和盤查力度相對較弱。且出固子門后,便是開闊地帶,可迅速向西而行…向西……”
范瓊的精神高度集中,目光一寸寸的向西偏移,在途徑鄭州的時候,突然一頓!
電光火石間,他目光一凝,看向關中!
“過鄭州、洛陽二地,可西進關中!”想通這一切后,范瓊不由輕吸了一口氣。
“出發,去固子門!”范瓊豁然轉身,身后的副將:“若是我所料不錯的話,吳革是要帶著太子去關中!”
“而想要去關中,必須要經過鄭州和洛陽,在此之前,他們繞不開滎陽渡口!”
“吳革不是笨蛋,不會走官道,因此他們只能走鄉野小道!”
“下著雨他們逃不了太遠!”
“記住了,”說著,范瓊氣勢駭人,聲冰冷如刀:“絕對要搶在金人之前找到太子,將功贖罪!否則在金人眼中,我們就是無能。”
“無能就意味著無用,無用就會死!”
“咔嚓,轟??!”
雷聲大作,大雨如瀑,范瓊翻身上馬,下意識的抬了抬頭,心頭莫名一沉。
他心里清楚,金人留他一條狗命,給他榮華富貴,唯一的要求就是看好籠子里的鳥。
靖康之變,暴力破門后,汴京城內的權力結構的核心真相變成了“以宋治宋”。
金人通過這套模式,在短短幾個月內,完成了數件單靠他們自己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首先就是靠著投降官員,對汴京的財富分布,了如指掌。
有組織、高效率地將皇宮、府庫、官衙、乃至民間富戶的金銀、絹帛、文物、典籍搜刮一空,打包運往金營。
數量之巨,遠超金人想象。
現如今的汴京就是個空殼子!
而若不采取這種手段,金人自己動手,會像無頭蒼蠅,只能搶到表面財富,且必然引發大規模抵抗和混亂,劫掠效率十不存一。
其次,精準抓捕人口,登冊!
朝中官員按金人要求,可以精準的鎖定全部的皇室成員、宗室、妃嬪、重要官員以及各行各業的數千名工匠、醫師、樂師。
反之,靠金人自己,根本認不全誰是誰,會抓錯、漏抓很多人!
之后,就是更好的維持了秩序,方便掠奪,保障在長達數月的掠奪過程中,汴京不會發生大規模民變或崩潰。
而事實也是如此,從破城到現在,除了今日有預謀的混亂,汴京早就穩定!
自己的軍隊,鎮壓了任何可能干擾“收割”進程的抵抗,確保了掠奪的穩定。
若是讓金人直接暴力統治,百萬人口的城市會瞬間陷入無秩序狀態,起義、火災、瘟疫會同時爆發,金人得到的將是一片廢墟和無數敵人,自身兵力也會被深深拖住。
最后,就是金人的卑鄙之處了!
他們這些叛臣,就是最好的道德盾牌。
也是轉移所有仇恨的最好工具,而金人則躲在幕后,甚至偶爾扮演“秩序守護者”,可以極大地緩沖種族矛盾。
天下百姓的怒火會首先指向“宋奸”。
如果金人親自下場,每一條街巷都會成為戰場,每一個宋人都會成為死敵。
金軍,也將為此付出一定的代價與傷亡。
以宋治宋,并不是一個長期的統治方案,卻是一個最優化的劫掠與毀滅工具。
如今汴京城內的財物已劫掠一空,按照計劃,今日便會將所有人員造冊登記完畢,再加上官家和太上皇已經下旨讓太子入青城。
總共下來,也就四五天時間。
之后,金人只需要廢掉大宋皇帝,太子,至此宋廷覆滅,金人完成滅國。
金人要的是,如何以最小的自身代價,兵不血刃地,用最高的效率,最安全的方式,完成對大宋的剔骨吸髓式的掠奪。
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
最后,將所有的仇恨反噬,青史罵名,全都完美地轉嫁給他們這些投降派。
而他就是那個被金人選中的,治宋的代表之一,還是最重要的那個執行者!
自己的任務,除了鎮壓汴京之外,就是看好那只金絲雀,只等所有人員登記結束,就可以帶著他去青城,然后完成任務。
可現在,最珍貴的那只金絲雀跑了,這直接證明了他毫無價值,甚至是個威脅。
甚至會讓金人懷疑自己的忠誠!
頃刻間,他會從一個“有功之臣”變成“待死囚徒”。
現在金人愿意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但這也是最后通牒。
如果找不到,或讓金人先找到太子,那他的人頭就是平息宗翰怒火的替代品。
馬蹄踏碎泥濘,范瓊親自帶兵急行,沖出了固子門,朝著曠野之外而去。
此時,汴京外城,正南門的“南薰門”之外,距離城門僅數里之遙的青城內。
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桓,這狗爺倆此刻的心情也很不美妙。
因為就在剛剛,父子二人,分別被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二人,輪流召見,并劈頭蓋臉大罵后,也是面色鐵青。
“啪!”趙佶此刻須發皆張,猛地將茶盞摜碎在地,目眥欲裂。
“孽障!孽障!朕竟不知趙氏門庭,出了這等豚犬之徒!”他顫抖著指向汴京方向,聲音如裂帛般凄厲:“爾祖以太廟重器托付社稷,豈容豎子棄之如敝履?”
“百年冠裳禮樂,竟養出個臨難茍免的孱頭!”說著,趙佶忽又冷笑數聲,指節叩著桌案錚然作響,聲音嫉妒而怨憤:
“好個聰慧皇孫,好孽障!”
“明知君父懸首敵營,倒曉得孽障竟敢效狡兔破籠而出!莫非要另立個朝廷?學那石敬瑭做個兒皇帝,還是效劉禪樂不思蜀?”
轉身戟指趙桓,唾沫星子濺濕龍袍,怒聲道:
“看看你教出的好儲君!上不能守宗廟,下不能撫黎庶。分明是沐猴而冠的鄙夫,裹著袞服也掩不住禽獸心腸!他日史筆如鐵,必書其‘棄祖父如敝屣,視江山若贅疣’!”
言辭間,仿佛已經看到趙諶登基了,再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嫉妒的發狂。
聽著老子的叱罵,趙桓坐在椅子上不說話,可心底此刻對趙諶也充滿了怨憤不滿。
趙諶是逃了,可完顏宗翰也說了,要是找不到太子,就拿他開刀。
“這孽障,竟絲毫不顧及骨肉之情,過于狠毒了!”趙桓心里暗暗責罵。
“哈,哈哈……”這時,正罵街著的趙佶突然劇烈咳嗽,倚著屏風開始慘笑。
“妙極!當真妙極!我趙家兒郎不必金虜動手,自己先把九廟神主劈了當柴燒?!?/p>
“且讓那孽畜聽著,他逃得的是一時性命,逃不得萬世罵名!”
“這孽種怎么敢!”
“他可曾想過,他棄城而逃時,金人的彎刀正架在朕的咽喉上?!”
“莫不是要借虜人之手弒親弒君,好教他趙諶,提前黃袍加身?!”
“黃口小兒,稚子獨夫啊!”
“朕經營江山廿五載,便是養只貍奴,還曉得護主……”趙佶聲音如鬼,凄厲異常。
“若那豚犬真的登基,朕便是化作厲鬼也要夜夜叩他丹墀,朕要問問他,可還記得父祖在敵營衣不蔽體的模樣!”
“蒼天啊,早知如此……當年就該將冊寶沉入黃河,總好過教這無情無義的豎子,拿著趙家江山去換茍安之榻!”
字里行間,全都是對趙諶即將奔向美好未來的嫉妒和詛咒,以及不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