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抬起袖子抹了把額角不斷滾落的汗珠,微濕的襯衫后背緊緊貼住皮膚,帶來一陣黏膩的觸感。
遠處,幾臺破舊龐大的推動機、挖掘機懶散地矗立著,如同伏臥的鋼鐵巨獸。
褪色的“打造和諧新城區(qū)”的標語橫幅掛在半空,邊緣已翻卷撕裂,被風(fēng)吹得啪啪作響。
焦糊的氣味,不知是焚燒垃圾還是未燒盡的建筑殘骸散發(fā)出來的,刺鼻地在熱風(fēng)里攪動,令人作嘔。
縣城中心的這條道路,正日益被如同瘡痍般蔓延的拆遷工地撕扯得支離破碎。
一絲若有若無的壓抑哭泣,極其微弱,卻像根冰冷的針,倏地扎破悶熱的空氣,刺入江昭寧的耳朵。
他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側(cè)過頭去傾聽。
那低啞斷續(xù)的嗚咽聲,不是一個人,像被扼住喉嚨的動物,帶著一種瀕臨徹底潰散的絕望,掙扎著在轟鳴的工地噪聲和滾燙的熱風(fēng)中浮沉。
它并非來自寬敞的主路,而是深深扎進了旁邊那條更顯逼仄、擠滿了低矮破敗老屋的斜巷深處。
江昭寧皺緊眉頭,沒有片刻猶豫,循著那悲聲,腳步迅疾地拐進了那條光線瞬間暗下來的小巷。
陽光在兩側(cè)斑駁發(fā)黑的墻面上艱難爬行,投下幽深的光柵。
眼前景象將他釘在了原地。
一片瓦礫廢墟之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棟墻皮剝落殆盡的小磚房,像是被巨大怪物粗暴啃噬后,僥幸存留的一顆門牙,頑固又凄涼。
它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似乎下一陣挖掘機帶來的震動就能將其徹底掩埋。
廢墟四周,一圈人高馬大、渾身散發(fā)著戾氣的年輕漢子,清一色的黑色無袖背心露出虬結(jié)的刺青圖案。
手里握著明晃晃的鋼管和粗糙的木棍,將房子和中間那個哭嚎掙扎的枯瘦老人死死圍在中央,形成一道兇悍的人墻。
“老不死的東西!識相點,滾開!”一個**上身的打手猛地發(fā)力,粗糙的手掌狠狠掐住老人枯柴般的手腕,用力往后猛拽。
老人單薄的身子骨哪經(jīng)得起這般猛力。
他整個人就像塊破布般被甩得向后趔趄。
腳下一個不穩(wěn),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身后一輛舊木板車銹跡斑斑的車轅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老人痛苦地蜷縮起來,額頭滲出冷汗,布滿歲月褶皺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無盡悲憤的痛苦。
他嘶啞的喉嚨擠出幾個模糊不成調(diào)的字:“房子……家……拆不得……”
“拆不得?呸!”另一個身形剽悍,臉上斜斜爬過一道猙獰舊疤的頭目模樣的漢子擠上前。
粗魯?shù)赝铝丝跐馓担莺菰以诶先嗣媲安紳M灰塵的地面上,濺起一小片灰土。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歪斜的黃牙,噴著唾沫星子:“老棺材瓤子,活膩歪了?”
“耽誤了政府的項目,你全家都賠不起!給我把這礙事的老東西拖開!”
他兇戾的目光掃過廢墟,像刀子刮過,“挖掘機!快!給老子挖了!”
疤臉身后,一臺銹紅色的挖掘機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猛獸,低沉的引擎轟鳴猛然增大,轟隆隆!轟隆隆!
排氣管噴出一股污濁的黑煙。
那巨大的鋼鐵鏟斗帶著毀滅一切的猙獰,緩慢而沉重地抬升起來,尖端閃爍著冷酷的金屬寒芒,對準了那在瓦礫中艱難矗立、搖搖欲墜的小屋墻壁。
……
不能等了!
江昭寧心頭猛沉,全身的血液剎那間幾乎沸騰起來。
他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地把手伸進那個磨損得已露出麻線的帆布公文包深處,在揉皺的幾張文件和筆記本的夾縫里,準確地摸出了手機。
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有些泛白,指尖帶著微微顫栗的冰冷按下了解鎖鍵。
屏幕亮起微光。
他的動作迅捷無比,手指在簡陋的攝像界面上滑動,按下拍攝鍵的剎那,鏡頭無聲地框住了前方即將上演的暴行——對準了那個暴戾的疤臉頭目。
鎖定了那臺咆哮的挖掘機。
還有那個蜷縮在地面,如同被狂風(fēng)撕裂一片枯葉般無助的老人。
手機攝像鏡頭在狂躁的挖掘機吼叫和打手們粗野的叫罵聲中,無聲地運作。
然而,那疤臉頭目的后頸卻像陡然生出倒刺般猛地繃緊!
他像是被某種無形的針尖刺中,霍然轉(zhuǎn)頭!
那雙兇光畢露、布滿血絲的三角眼如同最原始的嗜血野獸,瞬間就鎖定了巷口陰影處這個舉著手機的“不速之客”。
一股被挑釁的狂暴戾氣瞬間扭曲了那張布滿橫肉的臉孔。
“操!敢他媽偷拍?!”疤臉聲如炸雷,在狹窄的巷子里震蕩。
他眼中那點殘留的、因為即將得手而浮現(xiàn)的得意,瞬間被最原始的兇殘所取代。
他幾乎是咆哮著發(fā)出指令:“那邊有個不要命的!”
“給老子搶了他的家伙!把他手機給我砸了!!”
指令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油鍋的火星,剎那間炸裂了整個現(xiàn)場。
幾個原本圍著挖掘機吆喝打氣的打手被這聲咆哮驚得一怔。
旋即,七八道兇悍的目光齊刷刷穿透塵土飛揚的空氣,釘子般釘在江昭寧身上。
隨即爆發(fā)出更洶涌的狂潮。
距離最近的兩個漢子最先反應(yīng)過來,獠牙畢露,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揮舞著粗糙的木棍,兇神惡煞地猛撲過來!
空氣被擠壓發(fā)出沉悶的呼號。
江昭寧心知已避無可避。
他下意識將剛拍攝的、尚處于錄像界面的手機死死攥緊,拇指用力一劃,點向角落的發(fā)送圖標,動作倉促而隱秘,隨即猛地將手臂向側(cè)后方縮回!
這試圖保存證據(jù)的微小舉動,卻如同在狼群面前舉起流血的羔羊,瞬間點燃了所有暴徒眼中最**的毀滅欲。
“搶過來!!!”一聲更尖銳的嘶吼在另一個打手口中炸開。
一只粗壯如同熊掌般、覆蓋著骯臟汗毛和刺青的大手帶著一股撲鼻的汗酸和廉價煙草的臭味,幾乎貼著他的耳畔擦過,“嗤啦”一聲,狠狠撕扯在他舊襯衫的肩袖連接處!
力量巨大而野蠻,江昭寧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將他向前拽倒。